一、
    從未想過人之初時最重要的事物是奶,甚至是整個育嬰生活的重心。每個母親懷孕時就應深入研究如何哺乳,其重要性甚於選購嬰兒車、床、服、汽座等一切嬰兒用品。
 
    然而被文明馴養已久的我已徹頭徹尾忘記,人類是哺乳類動物。產前最關心的仍是那間店家可以憑媽媽手冊換媽媽禮,月子餐好不好吃、那裡有嬰兒用品特賣會……等等,我對育嬰的想像,一直環繞在各種細瑣的物質上。或許因為高度資本主義社會中,育兒商品廣告透過網路文章、雜誌、名人代言等大量滲透進孕婦的生活裡,而生活在商品的叢林裡,久了思緒裡也就都是商品。
 

 

是以剛開始成為母親的我,非常狼狽。在我尚未從生產的震驚中恢復過來時,身體卻已迅速自烹為孩子的食糧,自動分泌出金黃黏稠、充滿營養和抗體的初乳。然而我的孩子是雙胞胎早產兒,一個因為體重過輕而住在保溫箱,另一個雖然有兩公斤不用住保溫箱,但吸吮力很差,連奶都不會喝。因此如何將黏稠滾燙的乳漿轉化為涓涓細流、寧靜而順暢地灌注進早產兒的小嘴巴,是一大難題。
 
我的母親已過世,又沒有姊姊可以問,阿姨們那一代都餵配方奶。至於婆婆和二姑雖然餵母乳,但她們都是單胞胎足月產,小孩生出來都很成熟自然會吃奶,整個過程毫無障礙,也難以指點迷津。
 
我感到乳房脹硬如活火山,黏稠的初乳如岩漿在身體的地表下發燙翻滾,卻一直不能順利噴發,而如不能順利排出將堵塞乳腺管,造成據說比生產還痛的乳腺發炎,於是心情焦灼到快滅頂。
 
趕緊打電話給剛生完又哺乳一年多的要好女同事,她知道我的哺乳困難時,給了一句很妙的評論:「奶的問題是大問題。」讓焦急的我首度破顏微笑,這真是剛當過母親的人才了解的,對新生兒來說,奶事最大。
 
她很親切地指點,在還未抓到擠奶訣竅的時候,先不要吃太油膩、也不要喝太多水,以免分泌太多黏稠的初乳堵塞乳腺,然後趕快跟護士們討教。
 
於是我拋棄所有羞恥心跟許多護士們請教,每個人的說法不一,有些還很熱心願幫忙擠乳,但其中我比較害怕有個年輕護士,手很冰、手勁很重,她給我一支針筒,叫我一邊看電視一邊就可以擠出一支針筒的初乳了。這說法真是給我很大的挫折感,因為我真的不知要怎麼弄,怎麼可能還有心情看電視?
 
  後來是屢屢跟小兒科的護理長討教,她是一位溫暖的中年女性,手很溫暖、很細心溫柔,每次做對一些就大力鼓勵我,還建議我也可以讓沒住保溫箱的雙胞胎姊姊試試看,說不定她會吸。
 
於是只有兩公斤的姊姊被抱來放在我胸前,嘴巴小得跟魚嘴巴一般,乳頭對她來說像珊瑚礁岩那樣的龐然大物,讓人不知該如何讓魚嘴巴順利含住。護理長教我先碰碰她的臉、擠出一點乳汁來誘惑她,姊姊於是展現尋乳本能,臉上露出一種豁出去的神情,似乎表示:「不管怎樣我就是要吃到!」令人又好笑又愛憐。護理長把她慢慢調整到可以勉強含住乳頭的位置,並讓她盡量張開嘴巴,姊姊竟「咻咻咻」地開始喝奶了!
 
當下真是無比感動,吸乳房跟吸奶瓶比起來,要使出更多力氣,俗語說「使出吃奶的力氣」,的確沒錯。看到早產兒的她,也是瞇著眼睛使出全身力氣在吸奶。渾圓小巧的頭,上面覆滿柔細的褐髮,小臉蛋一張一弛,用力到滿臉漲紅出汗,真是太可愛了!乳房感覺源源不絕地有液體流過,情緒與乳汁的淤塞終於清除了,讓我的身心頓時無比舒暢。
 
    然而,早產兒的吸吮力有限,不是每次親餵都能成功,加上另一邊的乳頭較大她含不住,還是得另覓渲洩管道。護理長就教我用醫院的電動擠奶器,擠在奶瓶裡還可以分給住保溫箱的妹妹喝,早產兒其實最需要母乳。電動擠奶器真是好用,可以毫不費力地就擠出一瓶瓶乳汁,逐漸地,我也變成可以邊看電視邊擠奶的媽媽。   
 
二、
    月子期間最重要的事情也是奶,母乳以供需原則來產生的,所以一天最好要擠六次奶,扣除吃飯、洗澡、睡覺的時間外,每三小時一次,這樣奶量才能上衝。雖然在月子中心裡像貴妃一樣,餐有人送、打掃工作有人做、小孩有人帶,但如動物般不斷吃、睡和擠奶的生活,久了也很鬱悶,和產前我以閱讀寫作為重心的生活相差很多。後來我總在擠奶時一邊閱讀雜誌等較能攤平且沒有油墨的讀物,讓深陷奶事泥淖的靈魂「放風」一下,才稍稍平衡過來。
 
雙胞胎妹妹移出保溫箱送來月子中心後,生活變得更忙碌,在瓶餵與親餵、餵姊姊與餵妹妹間輪迴不止。因為有時又想要享受親餵的親密感,而早產兒吸乳狀況不佳,親餵完又還要再佐以瓶餵才吃得飽,一整天下來常手忙腳亂。
 
    離開月子中心回到家後,更陷入睡眠不足與重度勞動的地獄。孩子的喝奶需求強勁、頻繁而不容耽擱,飢餓時哭得淒厲而委屈,彷彿世人都辜負了她,哭聲如同鋸齒嚙斷母親的睡眠,夢的錦被驟然揭開,撲面而來只有深夜的清冷,但是一哭就得餵,無論妳多想睡多起不來,這生物性的指令不容違抗。
 
    乳頭一塞進小嘴裡,孩子又立刻平靜下來,原來乳房具有這麼神奇的魔力,我感到自己對孩子具有絕對的掌控性。這就是母親的本質,這麼有主宰性,又這麼脆弱無助,隨時準備自我犧牲。
 
    再怎麼理性調整,一日六次左右,是小孩初生時哺乳次數的最低次數,兩個小孩就是十二次,平均三小時左右就得吃上一餐,再有什麼雄心壯志,也被這不斷吸吮的小嘴吸食淨盡。
 
    原來生命的延續必須這樣自我犧牲,流失形體上和精神上的全部自我,才能
換取一點點新生命的成長。這是一場慘烈的革命,沒有停損點,也沒有妥協處,全然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三、
   哺乳便是這樣純粹的利他行為,我從來沒有一刻這麼為他人犧牲奉獻過,年輕時從父母那裡,只有受,沒有施,現在終於領會我受到多麼深的恩典。
 
然而在這無盡施予中,時常也有奇異的喜悅。看著漲紅的小臉蛋隨著吸吮動作起伏震顫,小手攀著乳房,彷彿天地間就這麼一件值得認真的事,生存不過是這樣,簡單而直接。我感到精神氣血都源源不絕地被吸取、吞噬,注入那不斷攫取的小嘴裡,心裡卻前所未有地寧靜與滿足,不再擔心衰老、無成就或死亡。哺乳完總覺飢渴不已,可以吃下哺乳前從未想過的食物份量,整天都在找水喝,水份卻如滴入乾涸的旱地迅速被吸收掉。我的身材消瘦下來,因為睡眠不足而憔悴,但看到孩子臉龐日益渾圓水潤如成熟飽滿的水蜜桃,又無怨無悔。
 
    這便是造物巧妙的設計,在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中,父母對子女卻是無盡地施予,以確保新生命能在天地不仁的世間無恙地成長。這利他行為並不出於道德自覺,卻比道德還更強大、持久。世人總歌頌父母恩,親身經歷哺育的萬難後,我卻不敢自褒對孩子有怎樣的恩情,因為理解到基因的指令強過一切。
 
    那麼,究竟是這樣無盡為子女付出,把基因代代傳遞下去,對人類社會的貢獻大呢? 還是沒有子女,把哺育的對象轉化為國家社會或人類文化,更能滋養社會人群? 接受上一代的施予、就必得施予到下一代身上,才還得起這浩瀚的哺育之恩? 抑或子女吃掉太多母親的壯年,讓許多精采的女子,犧牲掉更多發展的可能性?
 
女人在歷史上是沉默的,是不是因為總在哺乳的緣故?
 
    這是我在哺乳期間時常想到的問題。我想寫作、想在職場上有一番作為,然而無論到哪裡、做什麼,都要記掛著擠奶時間,以免無法及時擠出乳汁而影響供需,減少母乳的產量,無論想怎麼拋頭顱灑熱血,心底總是牽掛著至少要留一口奶,哺育我那張嘴就要吃的孩子們。我不再是我,身體徹底地工具化,和我的心分離。我從來沒有這麼分裂過、受囚禁過,卻也只是疲累和無奈,因這囚禁是自願的,看到饑餓的小孩就不自覺湧出乳汁,愛憐到不能自已。
 
    主流的母職論述總是歌詠母愛的偉大,強調母乳的天然神奇,卻像把母親們釘在光榮的十字架上,而忽略了她們除了是神聖的母親,也是女人,血肉轉為乳汁之餘,也潛伏著許多作為「人」的慾望,比如:愛美、渴望愛情、追求公義、實現自我……等,而如果沒有同樣營養的事物灌注進去,被父權社會和小孩榨乾的母親們,勢將崩潰、瘋狂甚至死亡。
 
    美國女詩人普拉絲在丈夫外遇後,不堪繁重的育兒、家務及情感打擊,拋下兩個幼兒憂鬱自殺了; 自傳小說《愛與黑暗的故事》中,以色列作家艾默思‧奧茲的知識份子母親也抑鬱無言地自殺了,奧茲分析,或許那時代耶路撒冷的主婦生活讓受過大學教育的母親憂鬱孤獨,他推測:「她或許能夠咬緊牙關,忍受艱辛、失落、貧窮,婚姻生活的殘酷。但我覺得,她無法忍受庸俗。」; 朱天心〈袋鼠族物語〉中寫道:若是把動過一次想死的念頭,當成精神上已死過一次,那麼,袋鼠族女子大都有過一次或數次死亡的記錄。」
 
母親們,也是需要被哺餵的。除了黑麥汁、花生豬腳湯、酒釀芝麻湯圓等發奶食物的補養,更需要美和愛情的滋補,需要居住在安穩公義的社會,需要自我實現。然而在一片推崇母愛標榜母乳效力的主流論述中,她竟失語了,或者總是無法被聽見。哺乳媽媽是日日在天堂與地獄中遊走、在強烈的愛與躁鬱間震盪,她見過最美的繁花盛景,也體驗過最具毀滅性的憂鬱海嘯。沒有誰比哺乳期間的女人更強大又脆弱的了。
 
四、
    哺乳近八個月後,因為實在承受不了撫養雙胞胎還要上班、處理家務的種種壓力,最後不得不斷奶了。疲累的我有一種「斷尾求生」的輕鬆感,生活突然輕盈飛揚起來,來去自如,好像從幽黯沉重的深海重返朗朗世間。回想之前被哺乳囚禁的生活,真是恍如隔世。
 
    當然也有一絲惆悵,身為母親,就是難以割捨任何跟孩子有關的事物,何況是這樣髮膚血乳的牽繫。
 
    我的身心經過這樣的磨難淬煉,變得更圓熟晶瑩了嗎? 我不確定。
 
我從不斷地施予中得到無上的滿足和平靜嗎? 我也不確定。
 
    比起那些從未哺育過的女人,我見識過更多的人生風景嗎? 對種族家國的貢獻更大嗎? 被大量吃掉壯年與創造力的我,也不這麼認為。
 
我只是,親身體會乳汁如潮汐從滿漲到消褪的整個過程,理解如痴如狂的母愛偏執,帶給女人多少甜蜜與憂傷,如此而已。
 
唯有一點是肯定的,擁抱兩個如花的小女兒在懷中,如懷抱兩顆燦亮的小太陽,讓我從心底發出光來,而對於時光或人事的侵凌,比較無感。因為無論如何,有兩個小人兒在我眼前日漸茁壯成長,而只要生命得以延續,未來就有各種可能性。
 
透過哺育,我終於領會了春夏秋冬、果熟蒂落是怎麼一回事。
 
我終於領會了無法言說的生命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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