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我三十年的小病症是皮膚病。比起其他的病症，皮膚病真是讓人難以啟齒的症候，不比胃痛、頭痛、感冒、氣喘那樣得人同情。因為是再膚淺不過的小毛病，擦一點兒膏藥也就好了。為了這整天哼哼唧唧，別人嫌你小題大作、嬌生慣養，甚至還要懷疑你心理有問題(倒真是許多皮膚病都跟心理狀態有關) ; 然而旁人不知的是，皮膚病發作起來是一刻不停歇的，咕嘟咕嘟沸煮著你的情緒; 也永遠不會斷根，擦什麼藥都只是治標，像薛西佛斯推石上山，總是徒勞。那種心理上的絕望感，才是對皮膚病人最致命的一擊。
我的皮膚病根源來自於多汗症，這是我祖父遺給我和堂弟們的家傳禮物。小時候手汗多到一定要墊手帕才能寫作業，交換改同學的考卷時，紅筆畫下去常常都是暈開的，伴隨而來的除了是很多恥辱與抱歉，還有永不斷根的濕疹，潰爛了我的手指，一觸著什麼總是癢與痛。
中學時為了習畫，去開了手汗症的刀，手沒汗了，便自然有了代償性流汗，災難轉移到了胸前、腋下和腳。胸前腋下也就罷了，至多是衣服容易損毀、還有樣子狼狽而已。最麻煩是腳。從此無法穿上美麗的高跟鞋，只能極端羨慕地看著我年輕的女伴們，怎麼可以那麼輕盈地穿上那麼細的高跟拖鞋，露出那麼白而纖細的腳，配上各式好看的衣裙，真是性感美麗到了極點! 那是我一輩子也沒辦法達到的夢想，穿高跟涼鞋對我來說是自殺行為!一定會因腳汗而栽斛頭扭到腳!
每一個夏季我總要穿壞兩雙鞋，而且只能挑專為媽媽們做的平底氣墊涼鞋，繫帶粗韌，樣式老氣，像大嬸婆逛菜場。每天下班回來，兩隻腳總像浸在水裡，舉步維艱，全身只有沉重的下墜感，像擱淺在海灘的鯨魚，木然而緩慢地掙扎移動著──也只能是木然而緩慢的了。
更千萬要小心各種需要拖鞋子的場合，比如別人家的客廳、佛堂、舞蹈教室、各種走「樂活」風格的餐廳或髮廊(樂活就是要人腳踏「實」地，就是要拖鞋，然而我也就不樂於活了)。拖下鞋，有的也只是無限的恥辱與抱歉，和小時的災難性經驗一樣。
去看皮膚科醫生，也是我很平常的消閒活動。我和醫生慣常有的對話往往是這兩句:「醫生，我想我的汗疱疹又發作了。」「唔，我看也是。我給你開點藥吧! 」年深月久總是重複著這兩句對話，像無話可說的老夫老妻，而且一分鐘內定被請出診間。不能怪醫生馬虎，皮膚病總是這樣，病人會長的疹子就是那幾種，醫生瞄一眼即可知，又不至於致命，丟一點類固醇給你就打發了。洗了澡擦藥睡上一覺，看似藥到病除，隔天下班時又流了一腳的汗，疹子又像群蟻一樣爬出來了。
皮膚病使人絕望，減緩各種追逐的步伐，但總歸是不致命的。而且擦藥的時候的確會好上一陣子，只是不久後一切又故態復萌。讓人不禁懷疑這就是生命的真正情態: 無論做什麼都是徒勞、都無法改善人生的困境。然而，又總是被莫名蠢動的慾望煽動著，妄想用什麼方法就可以超越現狀。然而即使無法改善，倒也不至於毀滅，只是就這麼疙瘩無奈地活下去了。想到這一點，倒也讓人心中坦然，不再煩憂。
總之，我已了然此生將與我囉哩囉索的小病症共存亡，再怎麼孤獨寂寞、老病憂傷，也總有它，豐盈地在我心中喧鬧著，陪伴我度過每一個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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