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赫塞的《鄉愁》,是在我高三的時候。那時我是個寂寞而苦悶的高三學生,因為在校成績平平,而且一直沉溺在課外文學的閱讀中(這就是拉下考試成績的原因),想法很悲觀深沉,能對談的同齡朋友幾乎沒有,這大概是喜歡閱讀的人的宿命,一旦愛上閱讀,你大概就喜愛孤獨更甚於社交,寧可與古人心靈交流而不願和同輩人對談,而越來越遠離生活、背離人群,成為落落寡歡的怪咖了。(要讀書讀到一個境界,才能消弭這種人我分界和自我優越感,才能了解道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優秀與拙劣其實沒有好壞之分,有名與無名也沒有高下之別。但我當時只是初登文學殿堂尚未入室的高中生,根本無法理解還有這樣的境界。)

 

       那時我自覺與眾不同,也想過著特立獨行的高中生活,所以主動揹起畫具到畫室習畫,一心一意想考師大美術系。在同學們都在補習英文數學時,一週兩次花六七小時在畫室,自以為這樣很酷,而忽略了自己其實完全沒有美術天分,而且這一行沒天分最好別走,藝術這領域是要嘛就拔尖,要嘛就不幹,非常殘酷的。

       習畫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畫室的老師是我唯一能對談的對象。他那時剛好是我年歲的兩倍,是文化美術所畢業,非常有耐心、有人文素養的好老師。每次畫畫我們總是安靜地埋頭苦幹,老師的星座介於水瓶座和魔羯座,兼有魔羯的認真和水瓶的靈動,雖然我看不懂他的抽象畫,但我到現在還是覺得老師是有成為偉大藝術家的材質的。

       偶爾我們會交談,老師的說話總是非常簡短而充滿深意,但我能理解他。比如談西方經典小說,老師說他相當喜歡俄國小說,像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人,問他為什麼,他瞇起眼來想了一想,說:「因為充滿土地的感覺」。我覺得他命中了俄國小說的精髓。不只說話慢,老師是一個生命歷程也緩慢的人,大學加碩士讀了近十年,當兵兩年,四處遊盪了好幾年,最後才在一個私立學校落腳教書。但我總覺那緩慢到近乎笨拙的過程,可以把感情、思想壓得更深沉厚實,所以發而為話語或創作,就能更精準有深度。

       讀赫塞的書,是在家中的書櫃裡無意間找到的,那個年代我們鳳山的圖書資源還是不太足夠的,一本書可以翻來覆去看上好久。本來覺得無甚趣味,因為赫塞花了好多篇幅在描寫家鄉風景,情節又斷斷續續,無甚高潮起伏,簡直是本拉雜的散文集。但我還是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但赫塞的文筆有一種素樸的魔力,能吸引你一直看下去。現在因為公務需要重讀,才慢慢理解,何以它對青少女時的我有吸引力。因為他是那麼誠懇地跟你坦白自己的成長心路,他那彆扭、寡歡、時而熱烈時而沉鬱的性格,和每個摸索成長道路的青少年都是相同的,他對友情、愛情和生命意義的思索,又是那麼深刻而誠實,浪漫主義的理想光輝,也很能勉勵還在成長中的青少年,而且這光輝是經過深思和歷練才發出的,並非教科書上那一派膚淺哄騙的正向教條。

       我只和畫室老師提過這本書。老師問我最近讀了什麼書?我說赫塞‧赫曼的鄉愁。老師糾正我說是赫曼‧赫塞,他沒讀過他的鄉愁,但讀過《流浪者之歌》。我們的對話好像僅止於此,但不知為何這對話十幾年來一直印在我腦海中,成為我和《鄉愁》這本書的重要連結。
            
       考上教職後再和老師連繫,他已成為一個不會上網、沒時間看書、被家庭生活重擔壓迫的中年人了。我很訝異老師問我的第一句話竟是:「現在有無經濟壓力?」 我想他應該承受很多中年的不堪。後來也就不相往來了。

       那段孤獨習畫,讀書與和老師對談的美好回憶,如今在我回首青春時,總不免會勾起淡淡的惆悵。所以被科裡發派雜務--參加《鄉愁》重印版的朗讀會時,初時一愣,想不起來這是怎樣的一本書,然後回憶突如潮水漫湧,原始而深沉,暖熱而憂傷,像有人在耳邊吟唱一首古老而美好的歌,讓我久久不能自己。我想,這就是我的青春鄉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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