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同事那裡得到一個作文題目「最害怕的事」,給十幾歲的學生寫,發現少年人害怕的事還真多:怕鬼、怕狗、怕蜈蚣、怕地震、怕迷路、怕父母吵架……這世界好像任何風吹草動都讓她們血脈賁張,少年人的世界似乎是混沌不分明,百物都自有神靈的樣子。讓我不禁想著,那我自己最害怕的事又是什麼呢?

 

       近三十的人,好像沒什麼好怕的了,因為經歷過許多事以後,逐漸明瞭最可怕的不過人心。鬼、狗、蟲豸不過是無厘頭的妄想、膚淺的畏懼,地震來了不過一死,迷路時多問問路,父母也不再能左右自己。

        三十歲在職場打滾過的熟女,什麼牛鬼蛇神突發狀況沒遇過,還會有什麼最害怕的事呢?

       週末和一群加起來有一百二十歲的姊妹淘碰面,其中一人開著白色小march載著我們在台中市中心橫衝直撞,所有車種一律退讓三分(我在路上看到march總也會特別當心),我們呼嘯而過去不知名的小店吃鵝肉飯、去「中非咖啡」吃早午餐、去「麵包奏鳴曲」吃下午茶、又去美術館街吃上海菜……沒有車位時懂得佔用民宅、鵝肉飯沒鵝肉會去跟老闆要、快遲到時懂得去電要求延遲訂位,四個體重加起來約兩百公斤的女人,越來越能夠了解自己在這世界的份量,是必須透過不斷地虛張聲勢與強勢要求,才能不被吞沒忽視的。

       我們從十八歲的少女時代相識至今,在大都會打滾的每個人都碰過無數惡劣男人、糟糕老闆、被人責罵也怒罵人、被人利用也報復過人……對世事都有一定的了解與灰心,臉上都生出一層堅硬的世故,讓無聊男子、推銷員、詐騙歹徒看了就自動閃避,那是怎麼婉約濃媚的妝也掩藏不了的。

       但我們見面後似乎勾起恍若前世的少女時代情懷,在寧靜復古的早晨咖啡館,世故的冰層逐漸融化,我們談到家人、感情、全球暖化、社運、教育、中國沒有宗教的世俗文化是多麼糟糕……總是引述誰誰誰的親身經驗、某媒體或某書籍的話,全然沒條理地要力圖有條理,但結論總是辯證到一半就岔了出去,又引出一個新的論題來。

       我對這貌似知識份子的理性論爭早就厭倦透頂(我強烈懷疑不同處境的人是否能真正了解彼此),只是戀戀這天真理想的青春空氣,很久以來已不曾呼吸過。

       或許我們也還不真正世故到透骨,而與人間無愛無親。世故的灰燼下我們仍有我們的渴望、畏懼、憤怒與溫度,遇到適當的燃點也會迸出幾星火花。

       每個論題快要討論不下去時,都會有人呼應我這題目,突然冒出她想到了她最害怕什麼。有人最害怕她母親,二三十年的親子情結越纏越虛矯緊縛,隨著她的婚事而瀕臨爆發點; 有人最害怕平庸,一路就讀最頂尖的學校、從小被教育要當希拉蕊的她,最不能忍耐自己原來與多數同事沒大分別,沒有高人一等的成就; 有人最害怕孤單,被遺棄被放單,是以總希望能有情人,能和情人在一起。

       她們所提我都頗有觸動,並且我知道這對她們都是不輕易的。能向他人吐露自己的畏懼,那必須要有很堅實的信任與愛。而讓我們信任與愛的除了親人情人外,也不過是這幾個自年少時就交往的老朋友。以後的人再也進不到這灼熱核心。不是後來的人不優秀善良,只是晚了。      

       我忽然感慨著。

       而我自己最害怕的事呢?一度是害怕永久埋沒在流沙般下墜的鄉下,永遠進不到城市的中心。那心理磨難如今隨著調職而改變了,雖則還遺留著愧疚又慶幸的很複雜的情結,總有一天要寫出來,但現在總算暫時沒有這危機了。現在則害怕被各種不得不的現實事物鈣化,失去靈魂的自由。而各種不得不的事物隨著地位年齡的增長,只會越來越多。
 

        我不禁想到黃寶蓮在《仰天四十五度角》裡說的:「人世間有各種恐懼,死亡、病痛、暴力、血腥……我的恐懼是意志所無法抵擋,理智所無能化解,非病非痛非生非死的另一種恐懼,一種遍布神經脈絡的無名狀顫慄,來自靈魂肉體之外更深沉的奧秘,無法用理智、經驗、智慧、意志、藥物、心理學、精神學的任何有形無形方式去控制,那恐懼根植在基因。

 

 

 

 

 

 

 

 

      每一個靈魂,或許都有它自己的恐懼與憂愁,無能化解,於是形成一個個具溫熱痛感的生吧! 無畏的人對別人是殘忍的,因為自己已在半死狀態,也就不太在乎他人的生了。

       幸好我們還有恐懼。我想。

       幸好還有這樣一群愛與信任的人,讓我又發覺到自己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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