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年紀越大越知道許多事遲鈍一點、厚臉皮一點,你就挺過去了,但我還是每天不能克服各種咬嚙性的小煩惱。

       自己未能盡全力的愧疚感、不小心犯點過失的難堪、人與人間細微的傾軋比拼、他人話頭裡的一點造作欺凌惡意,不該當心的我偏偏都當了心,不該看在眼裡的我全看在眼裡,人性裡的種種小奸小壞,小心眼小黑暗,轉個身應該要忘記掉的,通通蕁麻疹般在獨自一人時發作起來,紅腫騷痛,喧騰不已。

     

 

       時常我總是不舒服的。無論處在別人看來怎樣順遂的一種境地,無論外表看來我是多麼剛強。

       這個時候對我來說唯一的解藥就是騷到癢處的文學作品。最近找到的是向田邦子《回憶‧撲克牌》。

        接觸她的第一本書,是《父親的道歉信》,書腰上主打的宣傳詞是「大和民族的張愛玲」,於是被吸引住。但怎麼看都覺得跟張愛玲差很多呀!
        
       向田邦子的文筆既不華麗,也不諷剌譏誚,亦不蒼涼絕望。比起張,她是更為溫厚平和的。

       無論散文或小說,她的結構往往凌亂無頭緒,雖然一幕一幕都是張力十足的人性角力,每個小地方都可見到她機敏的洞察,但整體說來她沒有一個具有系統的結構,以及可以統一收束住的主題。無序地鋪陳到後來,她總以神來一筆的敘寫像大提琴凌空一劃,留下耐人咀嚼的迴盪餘音。

       而人生不就是這樣雜亂無秩序,又處處掙扎角力?如此的呈現方式,反而更能為人生做真實的切片。我因此非常欣賞這樣自然不造作,又清醒機敏的向田風格。

       這本《回憶‧撲克牌》 收錄十三個短篇,寫的都是人與人間那種難以言說的不痛快、親人間難解的複雜情結、生命中許多不可告人的幽微之處,邦子一律平心靜氣又澈見骨地解剖呈現,像一劑清涼的止痛膏,塗抹在我無端剌痛的心情,讓我得以痊癒。我忽然覺得,邦子其實也很張愛玲的,她那種剔透世故的、對人生所有咬嚙性的小煩惱透徹審視的清冷姿態,不就是活脫脫的張愛玲神韻? 
 
       然而她真的更為溫厚,因溫厚而生含蓄、幽默、寬容,這又是她比張愛玲更勝一籌之處。

        如此溫厚的她竟遇空難結束彗星般短暫的一生,而尖刻絕情的張愛玲卻夷然活到七十多歲。這也是命運令人難以料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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