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進行式

　　寒假要去香港，母親卻在臨行前的這一兩個月逐日抗拒：「實在覺得去也沒什麼意思」、「妳自己去就好了嘛！」「要準備好多東西，好煩」……

　　有別於一般女兒成長後人生逐漸回春的歐巴桑，我母親卻是日漸退縮，整日除了菜場超市外不到其他公共場所；除了丈夫女兒鄰居外不再認識其他人。無論如何慫恿她出門遊玩都不肯，陣日在家打電動、看電視、看書報；一整年沒有買像樣的衣服與化妝品，出門和在家穿著一模一樣的寬鬆舊衣，頗類電影「電車男」中的御宅族，差別在並不沉迷於漫畫美少女，而是耽溺於韓劇婆媳戲碼。

　　簡言之，是一直活在一個不需理會他人觀看、也甚少被他人觀看的生活中。

因此，出門旅行對她來說是無比艱難的一件事。因為旅行就是觀看他人與被觀看，反覆交替的一種行為，而要能夠被他人觀看，是得花力氣維持一定的門面的。這種薛西佛斯式每日重覆的打理，平常上班族做習慣了不會覺得累，但像我母親這樣的家庭主婦積年累月沒做，一朝整理起來就是非常艱鉅的工程：要理髮、買衣服、買旅行包、拍照、辦護照……也難怪她對旅行這麼卻步。

　　但我還是希望她完成這艱鉅的工程。我想，完全活在他人眼光中固然不好，但常年不理會他人眼光，全然自我地鬆弛下去也是老化的象徵。我希望能把她拔出這完全自我的家庭空間中，好好地整理自己、接受外界剌激；雖然對她來說十分焦慮與痛苦，但一旦跨過這初步的障礙，生命會更精采、因而更延長下去，而我或許就能為她早已平淡無味的人生中添加許多滋味了。

　　但或許我這樣的彌補心態也是一種殘忍，我母親在年輕時要適應逐漸不被觀看的幽閉生活，老來又要被兒女拖出來適應被觀看的日子。

　　察覺到這一點，忽然感到帶母親是旅行，其實並不是一種體諒母親的行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