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隱熟女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無聲無息地過了一個月。人生總以表現自我為最高目的,突然情願安靜無語、遺世獨立,像政權翻覆流亡海外的政客。或許因為太震驚又難過,或許因為一切尚未證實,多說無益,不如靜待結果出來再說話,以免破壞親友們日常生活的心情。
一次例行的乳房超音波檢查,卻被醫生懷疑是乳房原位癌,乳腺管裡不規則的黑影,像不斷擴張的黑洞。而且一個乳房裡有兩處,用數學機率來看,怎樣都在劫難逃。當場被抽了八針細胞出來化驗,醫生很耐心溫和,為我局部麻醉; 現在的針也很進步,像釘釘鎗一樣「啪!啪!啪!」落下後迅速提起,減少痛苦時間,但八針擊下來還是一片瘀青。
醫生還要安排乳房攝影,合併兩個報告後再下診斷,但高醫的乳房攝影大排長龍,居然要排到一個月後才照得到,所以必須心情忐忐地等待一個月,像被指證歷歷等待審訊、極有可能被羈押禁見的嫌疑犯。
只是我犯了什麼罪? 一開始非常憤怒、不平,想到某個宣稱奶茶是他電力的同事沒事、嗜吃燒烤經常熬夜的某朋友也沒事、我手下坐五望六從不運動的歐巴桑職員們也沒事……為什麼,獨獨是我這個剛滿三十三歲、身體質量指數二十一、不煙不酒、作息正常又定期運動的年輕人偏偏有事?
然而生病這種事,哪有什麼公平正義可言? 不然,伍國柱、羅曼菲、蘇珊‧桑塔格、提出宇宙大爆炸理論的史蒂芬‧霍金,他們對文化社會的貢獻那麼多,命運對他們有公平正義可言嗎?
但我仍心有不甘,時時想要上訴。想掛兩次門診,先看細胞化驗結果,再等乳房攝影吧! 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 十多年前曾得過乳癌的母親,以儼然學姊的口吻對我當頭棒喝: 「乖乖等吧! 妳這樣只是徒增醫生困擾,他一定要等兩個檢查結果都出來,才會下診斷。」
我唯唯,學姊所言甚是。想到蔡珠兒罹患乳癌後的文章〈濕傘請放門口〉:「我很快知道這個叢林規則,一踏進醫院診所,病人的時間和自我,就急速貶值收縮,縮到像灰塵螻蟻,輕飄飄無關緊要。等到海枯石爛,終於輪到看診,醫生看到的也不是你,是腫瘤,器官,局部和零件,你不過是一具癌細胞的載體,什麼自我和人格,最好就像濕傘,擱在門口別帶進去。」
是的,在疾病面前,不要再提你寶貴的時間與自尊了,這樣還比較能平靜接受各種治療。母親一生不愛漂亮,也從不自我表現,所以她罹癌時非常認命,沒有過多的討價還價或躁動不安,於是安然度過。然而我這世代的女性,被良好的教育機會和經濟環境慣養成天之嬌女,擁有廣大的自由與自主空間,要我們乖乖認命,真是一件很難的修行。
就當個神隱熟女吧! 即使已過而立之年,內在仍然張揚自戀,我也必須像宮崎駿卡通裡的少女「千尋」,收攏自己的嬌氣與怨氣,硬著頭皮面對難關,才能成功贏回真正的自我。
A.乳癌學姊
仔細想來,我也不是完全無辜,從遺傳基因裡就被定下了宿命。母親在我高三時得了乳癌,手術化療後十多年未再轉移。目睹過乳癌從開刀到化療全部療程,知道早期乳癌並非致命的疾病,比起家族中未曾有人得過乳癌的人,我有母親這麼正面的例子可諮詢,真是再幸運不過。每有惑,我就一通電話請教學姊:
「放療是怎麼樣?」
「每天照五分鐘,照五六個禮拜,就結束了。」
「會不舒服嗎?」
「不會,就是喉嚨會有點乾渴,然後照的部位像曬傷一樣,我那麼胖的人都會曬傷了,妳那麼瘦,一定會曬傷。」
「這跟胖瘦有關係嗎?」
「當然有,妳那麼瘦,放射線一下就穿透了!」
學姊有時會像這樣亂講話,減輕我不少疑慮。母親乳癌療程結束後,又在大腸和甲狀腺發現了兩個早期癌症,並非轉移,而是分別獨立發生的癌症。而她始終堅強、獨立地面對,性格也從愛鑽牛角尖變得開朗豁達。我只見過罹癌後變得愁雲慘霧日形乖戾的,很少見過像她這樣反過來的例子。
進出醫院、開刀、打針、化療那麼多次,她發展出一些自己的心理調適哲學:「越嬌滴滴、越退化。」「營養均衡攝取就好,沒有什麼不能吃的。」「死就死,不要想太多,反而睡得著。」於是好吃好睡,心情平穩。後來越形憊賴,會跟醫生打牙鬥齒、大開玩笑,也會諷剌怕痛怕死的我們:「不要那麼嬌啦!不會怎麼樣啦!」似乎越賴皮,病魔就越拿她沒輒。
不是很典型積極可以出書的那種抗癌鬥士,她不求甚解,沒有四處蒐求抗癌偏方、也沒有讀遍相關書報、更未採取生機飲食。但我想,心靈真是肉體很重要的中控系統,心靈豁達無憂,身體的免疫力也就無形提高。
不過學姊當然不是一步就能達到這種「安時處順,哀樂不能入」的境界的。我高三、妹妹國三時她也曾在餐桌上含淚問我們:「如果媽媽死了,妳們怎麼辦?」恐懼、難過與聯考壓力罩頂的我們無法寬慰她,只好不知所措地回說:「不會這樣啦!不要亂說。」然後就去讀書了。也許我們更為慌亂無助的反應讓她本欲崩潰的情緒暫時降溫凝固,然後就凝凍成為母者才有的堅強意志。後來我和妹妹聯考雙雙告捷,似乎也讓她整個開心好轉了起來。
沒想到十多年後,我竟可能成為她的小學妹,學姊的修煉過程成為我效法的榜樣。我這個小學妹的脆弱慌亂更甚於她,我借了大批相關書籍來看、勤快上健身房做運動、去逛有機市集大量採購有機蔬果,早餐只吃蒸地瓜和豆漿、水果,被母親嗤之以鼻:「我打賭妳吃不了幾天!」
我暗自抗議:有這樣打擊士氣的學姊嗎? 遺傳元凶不就是妳嗎?
但是在照乳房攝影時,終於感受到學姊的關心。我一個人在迷宮般的醫學中心跌跌撞撞找路,終於摸到乳房攝影的地方。在椅上等待的都是年紀比我大許多的學姊,大家都熟門熟路地換上專用罩袍坐在一邊,我戰戰兢兢自行摸到換衣處也換上一套,正在疑慮為什麼大家穿的都是粉紅色罩袍只有我是綠色的時,忽然聽到母親叫喚我的聲音,驚喜回頭,原來是她放心不下我一個人來照攝影,自己跑來陪我。
沒有約好時間,卻能不期而遇,我問她怎麼知道我一早就會來照? 她說:「不然妳還會幾點來?」非常清楚我緊張急躁的個性。有學姊陪伴,身上的慘綠色罩袍突然變得溫暖明亮了起來,不再覺得自己像棵快枯死的小盆栽。
因為遺傳基因,父母親竟成為我們疾病旅程的學長姊。一個人再怎麼不想踏上與父母相同的路徑,在疾病的領土上,卻往往可能有著相同的旅行。想想還是慶幸我的乳癌學姊這麼樂天、勇敢而堅強,以她獨有的生存姿態,為我領路。
二、顛倒的人生順序
其實不太感覺到自己也許罹癌。因為乳癌腫瘤有時埋伏得很深,無從摸到。而未轉移的情況下,身體其他部位的器官還是正常運作,有時一覺醒來,會暫時忘掉疾病,以為日子如常,要過一會兒才會想起身體裡可能埋伏地雷。
不像連續劇裡,主角揭露罹癌時,總會說:「我得了絕症。」五雷轟頂的配樂頓時響起,其他人腳步踉蹌作不可置信狀說:「什麼?」然後主角淚如雨下……
不不,面對癌症,尤其早期癌症的病人絕不是那樣。反而是困惑多於哀傷:到底什麼是癌症? 我真的生病了嗎?怎麼感覺不出來呢? 為什麼說出來旁人卻都像連續劇演員一樣大驚失色腳步踉蹌?
翻了許多書後,逐漸了解癌症是細胞出了錯誤又不斷複製,形成腫瘤,最後侵犯到鄰近的組織,並且擴散到身體的其他地方。所以癌症的英文cancer,拉丁文語義為螃蟹,腫脹如蟹腿、又橫行霸道。
面對這兇險蟹行的癌症,西醫的療法是切除病灶,化療或放療殺死局部所有好壞不分的細胞,當然掉髮、食慾不振、嘔吐、疲倦……等副作用也相繼而來,所以很多病人覺得西醫治療比癌症本身更恐怖。
乳癌相較於其他部位的癌症,已是相對單純好治的癌症。只是嚴重時要切除乳房,讓女人心理頗受打擊。
尤其我尚未生育哺乳,乳房都還沒開始施展身手,就有可能被動刀,跟一般人的人生程序完全顛倒。一般人是先結婚、生產哺乳、小孩長大後才發現罹癌。我卻是三十多歲才結婚、生病、或許生不出小孩、或是生育後也許無法哺乳……研究顯示飲食西化、社經地位高、不婚不生的女子比較容易得乳癌,彷彿是對背離傳統道路的現代女性的一種警告。
那麼,我的人生抉擇錯了嗎? 心情憂鬱時,我也不免徬徨。
尤其,我的同學朋友們都正值生育年齡,等待複檢的這段時間,不時聽到同學友人們生小孩的喜訊,不免心生「人家在生小孩我在生病」的念頭,更覺淒涼。
然而,心理沒有準備好地成為母親,是否會怨懟不已?晦黯的心念是否比癌細胞更具殺傷力,對無辜的小生命其實更不負責? 我自忖仍不夠成熟,無法付出穩定的時間、金錢、精神去照顧小孩,無法像秋天的果實願以全部肉身來包孕一棵種子。
我希望,不是因為主流價值、社會觀感或他人期待去生下小孩,那樣只會把外在壓力轉嫁到小孩身上,希望他/她繼續符合主流價值、社會觀感或他人期待,對任何新生命都不公平。
然而,新生命有沒有可能帶來一種純然的快樂與希望?有對象可付出愛是否比享受他人照顧更令人愉悅? 我仍在思索探求。只是尚在自我辯證時,就先收到罹癌諭令。我感到文明與自然的兩種秩序在我身上角力,這角力也許也在許多現代女性身上發生,女人好不容易可以不依附男人、不需靠結婚生子來確立自我價值,但自然生理的時序依舊,生命中的盛夏仍必須用來開花結果,而不能盡情揮灑自我,生育大事仍無法遞延到各方面都較成熟圓滿的秋天。我在自己和眾多同輩女性中,看到一種難言而糾結的悲傷。
B.癌症試紙
有些家庭,什麼事都可以說; 有些家庭,什麼事都習慣不說。
結婚後,擺盪在兩個迥然不同的家庭之間,必須迅速切換模式,以順利啟動兩家庭的過節儀式。
端午節,白天在婆家,全屋大人加起來有幾百歲了,所幸有大姑兩個可愛的女兒笑鬧唱跳,為整屋的沉沉暮氣,帶來輕透明亮的曙光。大人的談話零零落落,太多不能說的話題:包括好幾年不回家的大伯現在在做什麼、二姑現在有沒有工作、大姑先生辭職後在做什麼、我跟老公為什麼不生小孩、我現在可能罹癌……只有評論時事時稍見火花,因為事不關己。待到回去時,婆婆照例熱情搬出大量蔬果食物,要我們帶回去吃。
坐上車,婆婆忽然提到,要不要把「衣服」也帶回去?先生不耐地說「免啦!」然後踩油門迅速離去。什麼衣服? 我忽然會意,是飯桌間大姑先生偶然提到:「有兩件小孩的衣服要給你們帶回去。」當時沒人接這個荏,也就混過去不談。大概是篤信風水的婆婆,盼望早點抱孫,所以希望我們帶小孩衣服回去壓在床頭之類的事吧! 但是也沒人敢聲張,只在離別的罅隙微見聲響。
說出來可以預見不被接受,乾脆不說,以免讓節日產生裂痕,是父母子女間唯一的默契。不禁同情起老公,但或許連同情也不必,這是他生下來就習慣的家庭模式。
一踏進娘家,爸爸就大聲安慰我:「不要想得太嚴重!四十歲以前的人都不太會生病。」我忽然輕鬆起來,是我習慣的模式,吵吵嚷嚷毫不壓抑、想到什麼說什麼,無論光彩或陰暗的事。
癌症像是試紙,可說出和不可說病情,測試出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度。可以說出的關係是:預期對方連自己最卑弱難堪的一面都接受; 不可說出的關係是:猜忌對方可能嫌惡害怕而轉身離去,或大肆宣揚以為談資。
其實不只疾病是試紙,失業、離婚、經濟困窘、同性戀傾向、家人表現不佳……等等,都是信任度的試紙吧!
人間的試紙何其多,我們一次次試驗別人也被人試驗,唯有勇敢開放才能讓自己讓別人都通過檢驗。而何時,我才能更不在意他人眼光,更勇敢無懼些?
C、最好的免疫細胞
學生是最單純又最敏感的生物,即使不和她們明說,學生也都能感到纏結在妳身上的惘惘威脅。和學生簡單說明身體有點狀況,暑期輔導課要找代課老師來上課,開學後應該可以回來。
「開學一定會再回來嗎?」她們馬上緊咬這句話不放。
我不禁苦笑,實在很難給學生什麼明確的承諾。只能盡量開朗地說:「九成九的機率可以回來。」
疾病可以用機率來說嗎? 望著她們單純相信的臉,真是非常心虛。
我得知母親生病時的年紀也像她們一樣,十七歲,剛升上高三。其實是無知和恐懼的,尤其目睹向來肥壯的母親,化療過後那麼虛弱,且在得知一個病友的遽逝後大為崩潰,因為彷彿看到自己命運的預示。無能幫助她,只好逃避到讀書考試裡,秉著趨吉避凶的生物本能,企圖考上好大學沉浸在名校光暈來自我療癒。現在想來對母親不免愧疚,然而我了解,那麼夢幻浪漫的年紀,是無法承受生命種種的腐敗與難堪的,夏蟲不可語冰,因此,青春正盛的學生們是無法理解疾病那一端的,這本來就是生物本能。我看著我的學生們,決定悄然灑脫地離去,這樣比較好。
不過也幸好暑假到來,師生分別尚是自然而然的事。覺得自己真是非常幸運,在此時驗出了病症,在職場上可以把缺席所帶給他人的不便減到最低。
仍有早熟乖巧的學生送我一本《地藏經》:「這本《地藏經》可以幫助老師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媽媽叫我拿這個給老師,她最近得了乳癌。」
多麼相似的宿命! 我強自壓抑起伏的情緒,安慰她:「我也是高中時媽媽得乳癌,化療後就沒事囉! 不要擔心。」她點點頭,眼中盡是懂事的理解。
我默默讀著封面的句子:「心作良田百孝根,善為玉寶顯妙法。」這麼多的善意應該可以抑制不斷增生的癌恐懼吧! 我真是何其幸運,擁有這樣一個被愛與祝福的工作。
儘管連續兩年擔任行政和教學部門最繁重的職務,有時也不免想像是否因為事務或人際上的扞格不順,鬱積在心裡成為腫瘤。這時就會提醒自己想想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所言: 勿作疾病的隱喻,要回歸疾病為最原始的面貌。
如何抑制擴張的惡意腫塊、以善意作為最好的免疫細胞,我想,這是我接下來在職場與人際上最要努力的課題。
三、健康資格考
一個月來,心情像尚未放榜考生。有時抱一線希望覺得自己可以登上健康榜單; 有時希望快些證實榜上無名,可以定下心來攻讀皮囊語言,心情反而穩定。
但誠懇反省自己對於這項健康資格考,實在沒有付出三十年寒窗的努力: 蔬果量攝取不足、運動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又嗜食泡麵等加工食品、工作上常心懷怨懟又壓抑憤怒……那麼憑什麼,期待自己可以通過考驗呢?
醫院中心裡,大批面容黯淡的落榜生,無論達官貴人或販夫走卒,他們在事業或家庭上或許都榮登金榜,獨獨無法通過健康資格考,於是取消金榜錄取資格黯然退場。
老子有言:「吾之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形與神、身與心是東西方哲學共有的永恆辯證。
而凡夫俗子如我,只希望可以健康到忘記有身形的存在,以盡情馳騁遨翔在文學藝術的世界。
戰戰兢兢推開候診室的門,醫生笑嘻嘻地看著我:「沒事,兩顆都沒事!」長久卡緊的憂鬱巨塞剎時拔開,心情如金黃色的香檳喜悅四溢,我沒想到可以沐浴在這樣的恩典裡。
「本來看起來像惡性的,但是化驗結果是良性的。」醫生微笑地解說。是的,我知道,身體本來就不是數學機率可以算出、也沒有一定的規則可依循。一切本來就是命運。
因此,後續雖為求保險開刀取出、再化驗、給醫生看傷口、休養,反覆進出醫院,花費大把金錢時間,卻無限感恩,因為頂著通過資格考的榮銜。
但我只是低調地喜悅,經過這個月的試煉,知道有病沒病的界線並不那麼分明。怨懟是癌、自我中心是癌、無法溝通也是癌,健康是身心靈全面的合宜狀態,並非身體健康就是健康,不能自以為健康就恣意妄為。
往後還有許多次的健康資格考,我們終將走向通不過的那一方,到時,也就坦然面對吧! 至少維持心靈的平衡,做自己的主人。
與蟹行的癌症焦慮搏鬥一個月,我終又奪回自身領土的政權,但並不想清算這一切,只求和平無爭。
(2012年打狗鳳邑文學獎散文組決選入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