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驗鈴聲響起,現在開始測驗說明。
一起監考的同事開始不帶表情地宣讀測驗說明,我盯著滿場忐忑如鹿的眼睛,感覺他們如同圍困在牢籠裡的緊張與無奈,防止他們做出任何破壞秩序的舉動。
因著我所任教的高中,長年作為國中基測會考考場的緣故,每隔一到兩年,我和同事們就被徵調去做會考監考老師。
雖然看起來工作單純,監考一天半就有三千多元的報酬,對一般人來說可能滿好賺的,但對一群習於在講台上口沫橫飛、插科打諢,又要做戲、又要做人的老師們來說,在考場裡做一個只能兩眼直示,說話機械,不能妄言也不可妄動的「工具人」,其實很痛苦──宣讀測驗說明時只能像讀稿機,不能加上任何自以為的指示或說明;無聊靜坐二十分鐘後,本來沒有感覺到的腰背疼痛無端像浮水印般整個從身體裡透顯出來;三十分鐘後,本來遺忘的心事也突然從記憶深處穿剌出來。重複性地領卷、發卷、收卷、點卷,一堂又一堂,不需要創意,也不能投注任何情感。
我每每嚷嚷,這麼機械呆板的事,叫人工智慧機器人去做不就好了?但我心中明白這也是不可能的,極簡的工作其實也有極複雜的判斷在裡面。首先,不是貌似溫和、說話中肯就夠了,要既能在測驗說明時擺出「撲克臉」,震懾住前額葉或許尚未發展成熟、隨時可能在測驗說明時亂翻考題的過動國中生們,又同時要能察覺學生情緒,避免觸怒因為高度緊張變得脆弱的許多玻璃心,這就不是機器人能同時駕馭的兩種應對態度。再者,因為考生是未成年人,實在有太多超出人工智慧預期的事。頻頻舉手說要上廁所的、要我每到可交卷的三十分鐘一定要向他示意的;考完數學整個走神,也不交卷、站起來就走的……,狀況可謂多如牛毛,缺乏「人情義理」常識的人工智慧機器人,能夠瞬間判斷如何應對嗎?最後,比起人工智慧機器人,人類監考耗能較低,只要吃兩個便當,聽一場考前講習,就足以應付所有情況,智慧機器人經過各種情境的標記訓練,耗電無數,也許還未能完全掌握狀況。
那麼,既然不可能指望機器人來做,考場裡,唯一可依靠的,就是一起搭擋的伙伴了。每一間考場配置兩名監考老師,而且敝校為了保持監考老師的緊張感,常會以不同科別不同性別的原則來編配,當然中學階段還是女老師比較多,全為女老師的搭配也不在少數。無論男女,這段期間兩人必須與世隔絕、彼此一心,培養出絕佳默契,才有可能順利無失誤地監看躁動不安的未成年考生們。於是這段期間便很像張愛玲小說〈封鎖〉的情境,在領卷發卷的空檔,空蕩封閉的冷氣教室,唯有孤獨的二人四目相對,不說點什麼實在尷尬,而封閉情境中一聊起天來,人很容易毫無心防地就交出自己的秘密。在我剛出來任教的邊陲縣份中學,就曾有監考完後即相戀結婚的男女老師們,可見封閉孤絕又高壓的情境,是多麼能夠催化感情。
我想我大概在長官心中屬於「不太濟事」的工作人員,所以大多時候分配到的搭檔都很強。印象最深的是我三十歲左右搭配到的一位資深女老師,她是一個教學能力強大到曾入闈審題過、又完全沒架子到學生都敢直呼其名諱的,令人尊敬的前輩。她點卷發卷的手法極其純熟,如同賭場莊家點數撲克牌:把一整疊的卡展開成扇型,然後每五張十張點數一下,很快就把一整疊答案卡點數清楚。面對如此強大的前輩,我很輕易地就把自己的輕熟女煩惱交出去:不知該不該走入婚姻,擔心在婚姻家庭中會犧牲太多。前輩微笑頷首,並不指點什麼,只是緩緩道出她在婚姻家庭中的犧牲,才真的是令人怵目驚心,原來她一直和老公在努力賺錢,償還夫家鉅債,夫家人裡面讀過書的只有她和她先生,所以銀行、債主什麼的都是她出面去打交道。夫妻兩人省吃儉用,出門旅遊只敢以露營的省錢方式,如斯二十年。不過,她還是很感恩有老師這樣一份穩定的工作,有親愛的家人相伴,所以犧牲與否、值得與否,她請我自己斟酌看看。
土石流般傾去所有的一切,這樣的犧牲殆盡使我震驚。是什麼樣的情感能夠支持她毫不計較呢?婚姻裡可能有我所未知的奧義吧!不知為何,我出考場後,沒幾個月就結婚了。
也有偶然搭配到新人的時候。有一次搭配了眼神深邃憂鬱似梁朝偉的代理老師,雖然他很帥,但太菜了,生平第一次監考,所以年資十年的我心理壓力很大,畢竟我自己處事還不到行雲流水的資深程度,還要帶他又要看學生,焦灼的情緒完全壓倒了和帥哥共事的竊喜。還好梁朝偉老師畢竟是機伶人,一路走來也沒什麼差錯,還很懂得說話:「看不出來妳比我大五歲。」輕易燙平我內心的情緒皺摺。梁朝偉老師跟我分享,他最近考上某名校的備一,內心覺得非常扼腕。我安慰他:「考教甄就像踢足球,球擦到球柱幾次,弄來弄去就進門了。只是進到體制的大宅門後,說不定你會懷念起沒有考進去的當年,還比較自由。」果然那年梁朝偉老師就考上正式老師了。進去第一年就接了「天下第一組」──教務處教學組,每天追錢追人追著長官意志跑,不知他在堆積如山的公文尺牘中會不會常常想起我的預言?會不會覺得我有點像警幻仙姑?
最近一次搭配到的是貌似韓星裴勇俊的數學老師,十多年前我剛進來這所學校時對他很驚艷,想說女校招聘這麼帥的男老師可以嗎?還是這是學校提升學生數學成績的獨特法門?而十多年下來,我們一直沒有說上幾句話,這次合作才有機會熟起來,但可惜我已屆歐巴桑的年紀,裴勇俊老師也已經年逾不惑且結婚了,我們這年紀關心的話題已經轉為買房理財、養兒育女,就像秋日的潮水已然退去,彼此的心湖裡再無一點騷動與漣漪。休息時間我和裴勇俊老師在「試務中心」和隔壁桌的中年老師圍起來,聽綽號「皮卡丘」的老師講他如何透過短進短出的買股方式,維持一年十趴的投報率。裴勇俊老師一邊聽,一邊吃著自己用海苔包的剩飯,俊俏的下巴已然肌肉鬆馳,黏上海苔屑和幾粒飯。我不禁想到席慕蓉的名句「如何讓我遇見你,在我最美麗的時候」,這真的是要在佛前求五百年的緣份。
於是隨著年紀的增長,我也慢慢懂得對此淡泊。因為那真的是非常時期特別情境下的交流,不太能長久。出考場後,遇見一個個曾在封閉情境中交心的同事,彼此往往會心一笑,但不再多說什麼。
「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張愛玲說得真好。
而回望考場上的風景,其中最令人觸動的,往往還是那些百無聊賴急著等出場的學生。尤其英文、數學這兩科,每次都幾乎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全倒,只見他們速速猜完答案、畫完卡後,就如一株株趴下如倒伏的稻穗,學習的道路上、他們究竟遇到什麼樣的淒風苦雨,導致最後無法挺直腰桿作答、呈現豐碩的學習成果?
至於望著那些振筆疾書的學生,努力在千篇一律全為四選一的選擇題中,找尋一個正確或最佳的答案,也會讓人感到一陣淒冷的悲哀。考場裡,無論誰必須修整自己的個性、創意,以求符合「標準」,進到明星學校,拿到最多的資源。然而究竟誰能在這麼漫長的「標準化」訓練中,而究竟誰能在這麼漫長的「標準化」訓練中,既如同生產線上符合標準的罐頭,又能在離開考試體制打開罐頭情境後,還保留自己鮮美獨特的風味?
然而倘若沒有這樣制式化的考試,改採尊重學生差異化的測驗方式,又容易衍生出許多「不公平」。大學的申請入學考試,已多多少少出現這樣的弊病:出身富裕且在台北都會區的學生,從小學習才藝、出國遊學,見多識廣,得以及早立定志向,早作積累,面試時口齒流利毫不緊張。不若鄉下教養資源貧瘠的學生,必須克服舟車勞頓及旅宿衣著鉅資來到北部應試,起跑點就輸去一半,更不用說口舌木訥、見識閉塞,是如何的在考場上居於劣勢了!
公平性與差異性,從來就是教育裡的兩難。而裡面又牽涉到學校資源的分配不均,而台灣的教改,也總是在這其間搖擺拉扯。
「四一○教改運動」的發起人黃武雄先生,在〈教改中的左與右〉中,提到台灣二十多年的教改歷程,「左」「右」的思想分野是影響成敗的重要關鍵。他個人的世界觀偏「左」,認為結構是根本,結構問題沒有解決,現象很難普遍改善。必須讓底層結構的教育大環境先弄好,人性的正面力量便會一一浮現。因此他才提出「廣設高中、大學」訴求,希望政府多傾注資源在公立高中、大學的佈建上,讓大家不必擠破頭搶進名校,升學壓力自然減輕;無奈教育部便宜行事,採「自由放任」的路線,以自由經濟之名,鼓勵私人興學,用最便宜的大量灌水,升格私立技職學校,以致教學品質浮濫,收費又數倍於公立大學。他認為,台灣沒有「左思維」的土壤,偏右的力量完全占了上風,「菁英主義」一直陰魂不散,「教改失敗」則在右派文化的操作下,成了百口莫辯的定論;聯考的公平性與標準教科書的好處,依舊被老調重彈。
我以為高中階段亦然。在政府不肯多辦優質公立高中的情況下,人人搶進明星高中,無非是為了明星高中有倍數於社區高中的教育設備、資源、人脈。教育部推出的「高中職優質化方案」雖說提供經費讓社區高中資源更豐,但仍難以和明星高中相抗衡。而國中會考原本的立意是打破明星高中,模糊化成績優劣差距,讓所有人適性揚才,依著自己的志向進入想唸的學校。但資源如此不均的情況下,還是很難導正家長追求名校的概念,於是,對明星高中的灼熱欲念如昔、資源城鄉分布不均如昔、大眾依學校等級看待青少年的眼光如昔,即使修改入學方式,只是讓一個個「小范進」轉而力拼會考成績、體適能、競賽成績、志工時數、鑽研志願序……,學習壓力依然沒有減輕,模糊化的計分方式,反而使情勢更為詭譎難測。志願序沒有填好,一個不小心,就會落到無公立高中可唸的處境,成績中上也沒用。私校自然趁勢掘起,好歹前路穩定、有努力就有收穫。儘管許多私校仍然不放棄高壓式管理及填鴨式教學,但那或許是不斷變化的升學方式中,最貼近考生父母的教育經驗的。
右派的土壤,要如何開出左派的花?戒嚴時代被趕盡殺絕的左派理想,又如何能在深信資本主義如同宗教的社會中發出微光?人人獲得均等優質的教育機會,是否就能免除升學壓力而發展自我?抑或階級等第的劃分,原本就是人性,逆著人性走的改革,注定會失敗,還不如面對人性而務實規畫簡明考試制度的好?
深信苦讀登科才能得到功名富貴的家長,何時才能停止斤斤計較孩子的成績,並放手讓學校發展新的教學方式?學生的心智,何時才能不被升學綁架,而自由譜出自我的旋律?
在教育體制中只是一枚小棋子的我,連被徵調來監考都無力違抗,要如何在這樣左右搖擺的動盪局勢中,帶領學生無懼升學壓力,走出新局?
測驗鈴聲終於響起,我彷彿聽到廣播傳來的罐頭女聲,溫和而中肯地向我宣讀:請停止無謂的作答,否則將不予計分。
發表於2018年9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