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中學國文老師必定要面對的事當中,我最討厭的是國語文競賽。

       (膽敢說出這句話的國文老師,必定會被視為大逆不道、淺陋或懶惰吧!我承認自己好像都有一點。)

       我們的國文教育會出問題,就是當局只重視「語」而忽略「文」,只重語文的工具性,而忽略精神性層面。莊子主張得「意」忘「言」,我們的國文教育卻總是陷於「言」而忘了「意」。所以我們的教育體制內有全國性的國語文競賽,卻沒有全國性的思想、文學性競賽。教育當局投注大量金錢資源在辦校內賽、地方賽與全國賽,各校也無不卯足了勁挑選手、不斷培訓,戮力在字音字形、朗讀、演說、書法上琢磨,以「為校爭光」。而各校國文科更往往為選派培訓老師傷透腦筋與感情,某北部名校就甚至曾在教甄考題中出了一題「國語文競賽你將如何培訓選手」的題目,擺明就要會帶國語文競賽的新進教師。對於國語文競賽,全國中小學已到了極體狂熱的地步。
     
       (那麼國文的思想性呢?文學性呢?我們有沒有投注相對的精力在這些層面? 坦白說,國語文競賽的題目都是一些教忠教孝、愛國愛鄉的,根本就是政府藉此競賽強化符合其政權的價值。--當然這話亦不可說,說出來又會人人喊打)

 

       不知不幸或有幸,如此討厭語文競賽的我,竟被輪派當明年演說組的培訓老師,使我必須大大調整自己的心態。我可以自己不甩這一套、絕不參賽,但我的學生將是校內選出的百裡挑一的尖子,且又將付出那麼多青春心血,不能不讓她撈個獎項,否則我如何面對孩子的失落與沮喪?如何對得起她的資質與努力?我又再度陷入個人理念與體制規則的天人交戰中,而最終硬著頭皮去跟前輩學習如何帶國語文演說。

       有幸的是,我遇到很照顧我的前輩,她今年帶的學生剛好奪得地方賽第一名,於是在進全國賽前地方請來名師集訓,使我有機會聆聽名師指點,了解全國賽得獎的訣竅。

       這位地方名師是非常有個性、有思想的小學老師。他的訓練方式不是一直加觀念給學生,而是一直減,不斷移除以往中小學國文老師所強加給學生的錯誤方式--小大人式的、說教的、典故繁多但毫無感情的、全力擁抱傳統價值的……演說套式。

       他可以從時代風氣、思想變遷等比較大的層面分析什麼樣的演說在現在是討喜的,也可以從教育學、心理學等比較幽微的角度談什麼樣的演說才能感動人。
        
       更有純熟的技巧分析,如何開頭、如何結尾、什麼樣的贅詞不要講、什麼樣的語句、態度可以加分……等等。
  
       讓我慢慢覺得演說也不是那麼沒意思的,好好琢磨,其中也自有學問。尤其在江湖混久,就發現人們無論老少多半只會看皮相,才不管你有沒有真才實學。講話能打動人又長得好的人,到哪裡都吃香。學會了這一套,以後在社會上許多場合都很好用,        

       演說並不像書面語言,為求短時間面對面地讓人聽清楚,不能有那麼多的辯證、引用、說理、猶疑。思想的深度就削弱許多,因為思想總是從矛盾、猶疑、反覆辯證中生出的。但是好的演說俐落無贅語、正向而不自我懷疑、從感覺出發而令人感動(雖則未必經得起理性檢驗)。演說的影響力迅速且擴散力強,像濃郁媚人的香氣; 書面文字的影響力緩慢且只侷限於知識分子,但經得起時間考驗,像苦澀耐品的茶味。我在語和文之間辯證玩味,覺得這又像是感官與思考、表象與本質、感性與理性……等一切人間永恆的論爭。

       我是個文字人,而非語言人,我的口語表達以演說的角度來看都不合格,太多自我懷疑與反覆辯證。但是年近而立,逐漸感到人除了實學外也要多修修皮相,一腔才學才能在這膚淺的社會中賣得出去--如果還想賣出去的話。因此我還蠻慶幸有此機緣學這皮相表面的技巧。但「文字人」本質還是使我忍不住覺得,演說這玩意兒只能用子夏所言來概括之:「雖小道,必有可觀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而今小道炙手可熱大道卻乏人聞問,豈不是我們國文教育的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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