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經驗中,很少有讀過作品後直接對作家本人產生狂熱愛意的情況。唯一的一次是在讀完高行健《一個人的聖經》, 覺得怎麼會有一個人的靈魂這麼孤獨、聰明、狡黠又強悍,立刻狂烈地愛上此人,蒐集了許多他的訊息,行徑頗類膚淺追星族。後來果然在一個文藝營的安排下看到正在彩排「八月雪」的他,我坐在距離他只三十公分遠的地方,我那熱烈的情感很快就因他枯淡的身形外貌而再也燃燒不起了(他那時已六十歲了啊!),可見我的愛情真是不切實際又極度膚淺庸俗,既容易迷上什麼靈魂、才華、美感等鬼東西,又沒辦法全然脫離視覺層次。

       不過仍繼續追索玩味他的作品:《沒有主義》、《靈山、《給我老爺買魚竿》,慢慢脫離感情層次,而能冷靜客觀地看到他的優點與缺點,以及他得諾貝爾獎時為何讓許多中國作家不平。憑良心說,在中文小說創作中質量較他豐富的作家真是所在多有,張賢亮、王安憶、莫言、蘇童……隨隨便便都可列出一長串。但他的身分際遇實在太符合諾貝爾評審的口味了,流亡身分、對集權政治的抗議姿態、來自第三世界國家、對語言、敘述的玩索實驗,當然還有因為他身處西方,作品又得馬悅然賞識,種種的一切都造就了他的得獎,可見一部作品得不得獎的外環因素真是很多,尤其是諾貝爾文學獎。
              
            

 

       他的文字沒什麼質感,讀起來多是大白話,過度的文體實驗有時也令人不耐,但他的思辨力、對文學的探索性卻極有高度,使人讀他的作品是不易耽溺而清冷思考的。

       我很喜歡他對文學的一些想法,拋除感時憂國的包袱、政治正確的束縛、以及商業媚俗的企圖(中國現代文學太多時候被這些東西給綁縛了),純為自己的存在而清冷表述,既迷戀敘述而持續寫作卻又清醒看見語言的虛妄,真是一種冷極而酷的文學姿態。

       尤其喜歡《一個人的聖經》中,藉由女人被強姦的比喻說明在集權政治壓迫下的作家處境,即使這樣仍要寫作,就好像仍被強姦時仍憋著最後的一口氣、維持最後的一點自覺與尊嚴,覺得蠻精準地說到文學的本質。無論受到怎樣的壓迫或誘惑,仍堅定說出自己真實的感受以及獨立思考後的聲音,藉表述以確定個人的存在,這或許就是文學較其他領域迷人的地方。

       諾貝爾文學獎的得獎頌辭中還提到:「情色主題使他的文本帶有狂熱與激情,而誘惑的情節則是他作品中的基本模式。因此,他筆下呈現的女性面向與男性的質量可等量齊觀--只有少數男性作家能做到這點。」我以為頗能說到高行健文學的癢處,以前在政大中文所修課的老師唐翼明教授很欣賞他,唯一有微辭的是他的「sex情節」太多。但我想高行健很著迷於探索這人間難解的領域--性別與情慾,他敘述男女情事相當有辯證性,他對女人的觀察也常常很精準犀利,的確很少有男作家可以如此。
         
       而他對敘述人稱、表述方式的實驗,也常是被人討論的。畢業於北京外語學院法文系的他,比一般中國作家更全面地接受西方敘事學的洗禮,使他更早地脫離「說什麼」而思考「怎麼說」、「用什麼態度說」的問題。他著名的第二人稱敘述法,的確讓他的小說更具內省意味,也更讓人能不耽溺於故事而思考起人性是否天生分裂、具多重面向,只是我們習焉不察。
        
      《靈山》中他擺脫情節、人物為中心的傳統小說敘述方式,而加入許多傳說、幻想、民間故事,隨著不同敘述者的心情變化而自由穿插,確是中文小說中很難得的實驗,但長篇累牘下來常讓人不耐。我還是比較喜歡《一個人的聖經》,對政治壓迫有深刻的觀察與省思,並伴隨著對情色的狂熱與辯證,感覺比較有生命的力度。

       在《沒有主義》中提到他主張一種冷的文學,也讓我相當欣賞。文學家必須逃亡,最好置身於社會邊緣,以便靜觀和內省,才能逃開政治、社會、商業甚至自以為是的良知的控制,而發出清醒具思考力的聲音。

       我以為他講出了文學家該有的基本認知,而這認知很奇怪的,在二十世紀中國新文學作家中少有人具備。

       或許就是那堅決逃避政治意識型態、社會責任、商業誘惑的孤絕姿態,讓我深深迷上此人吧!因為唯有極端聰明而強悍的靈魂才能做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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