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色,戒」要在台灣上映前半個月,就趕緊去借了張愛玲原著小說來看,看完後覺得小說像鑽石般光芒閃耀,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來都熠熠生輝,那眩目的光亮在腦裡縈繞不去了半個月,又去看了李安的電影,更覺電影賦予小說血肉,而增添了更多沉重的力度。
且談小說。會覺得小說光芒四射是因為,它無論在故事情節或技巧或主題上,都是相當炫人耳目的。〈色,戒〉的故事情節本身太有力度,家國與情愛、生死與背叛的交織,本身就是個令人無盡深思的好故事,難怪這故事亦在張愛玲腦裡盤旋不去幾十年,讓張愛玲非花盡心思寫出來不可。
而技巧上,張愛玲從事件高潮快要爆發前的時間點開始敘述,本就是很見功力的切法(短篇小說從故事時間進行三分之二時開始寫,通常是最佳的敘事起始點); 視角上,從王佳芝沉醉於被看、猜想他人行動,直到逐漸懂得作為情慾的主體主動看
最後是主題上,張愛玲把這故事的主題深度挖到最深,通往女人心裡的路果真是陰道嗎?這話乍聽之下輕薄,實則血淚斑斑,要相當有情感閱歷的人方能理解它似輕實重。情慾的能量本就強大無比,能使人在任何不可能之處開出路來,扭轉一切局勢。何況王佳芝
而
再來談電影。張愛玲小說改編電影向來難拍,因為她形容比喻的工夫太強,許多微妙的人情事理,她都以精妙的譬喻三言兩語解決。而電影必須以場景物質角色對白敘事,所以如何把張以三言兩語形容的事情說清楚,同時還精到傳遞張所表達的那微妙感受,真是相當困難。所以要拍張愛玲電影必定要適度擺脫她文字的魔力,自己添加場景、改動對白、增添畫面,方能豐潤詮釋那精簡文字背後的豐富意涵。
李安是聰明人,這點做得十分到位。所以原著小說中沒有性愛場景卻處處是性暗示,李安就真把性愛場景加了進去,而且冗長激烈,深掘到令人痛苦的地步。這絕不是賣弄色情或剝削演員,而是要詮釋這小說的重要主題—情慾,就一定要這麼拍,才能把張愛玲小說中那「像洗了個熱水澡」的心理感覺表達出來。情慾在強大的道德壓力下,向來是最隱微,而又最能直通人性深處的重要事物。如果一個導演拍了一輩子電影卻沒好好面對這人性必然的課題,那怎麼能算是往人靈魂裡深掘動土的傑出藝術家呢?我想這就是名氣權勢到了頂峰的李安,願意冒著被誤解謾罵以及一夕間名聲垮台的風險,拍這難度極高的小說的原因。 也有人以為這女性從情慾裡自我發現的主題太老套, 但我想情慾正如它的反面事物「道德」一般,是要誠誠懇懇親身實踐試煉過方能理解的。所以李安願意甘冒「老套」之罵名認真處理此一主題,是因為這是必須親身走過一遭才能「領會」(現實生活外,創作上也是),而非只是概念上空泛膚淺的「知道」。且情慾的內容何許豐富,每一部情慾主題片子所呈現的情慾面向都不一樣,只要不複製別人的探索角度,又何來老套之談?
王蕙玲的編劇增加了鄺裕民(王力宏飾)這一角色的戲份提升張力,又增加了在日本料亭唱歌那一段,更能深刻表現王佳芝與易先生的知己之情,我想這都是合理且做得很棒的改動。張愛玲小說是相當物質性的,李安也以考究的場景佈置盡量做到。
其實一直覺得李安的電影很有情慾般的顛覆力,許多深藏在類型下的故事,被他一詮釋,都變得表面類型實則相當顛覆出格,「喜宴」、「臥虎藏龍」、「斷背山」、「色,戒」……等都是明證。他電影裡的很多角色,其實都在走一條前人所未走過的路,無論是「喜宴」中的偉成,「臥虎藏龍」裡的玉嬌龍,「斷背山」裡的艾尼斯與傑克,「色,戒」中的王佳芝,這些角色都不免在主流體制外對人生有所困惑,勇敢質疑、且以肉身試煉。這也是李安電影迷人的地方:他非常誠懇用心地講好故事,而且勇敢尖銳地提出他與眾不同的人生詮釋,而這些詮釋又是他從死裡萬般艱難地得到的,絕非虛浮空談。所以每部電影都放射出原子彈般的顛覆能量,足以消鎔主流體制裡所有的成見與道德評判,而感動所有獨自面對艱難處境的孤獨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