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們沿著碼頭旁的步道前行。

      是新發現的一條路,鑲在藍綢般的港灣旁,像一條美麗的髮帶。波光閃耀如鑽,雄偉的大船靜靜沉睡於上,任紅霞輕柔地吻上身來。夏末秋初的微風絲被般拂上人身,涼而滑,然而終究是溫煦的。整條小徑像氛圍美好的一幅畫,就缺兩個散步的人。

 

 

        所以我儘管穿著不甚合腳的鞋,仍戀戀於這空氣和景象,極力忍耐著和你走下去,和你談論著工作、體制和人生。不合腳是因為買鞋時我迷上那罕有的色彩樣式,而忽略了適合我的尺寸。

 

      多麼像感情關係的隱喻?我心想。

    

       感情關係其實就像穿鞋子,舒適度最重要,美麗惹眼只是一時。如果只著眼表相而忽略適合度,那就是每分每秒的磨擦與束縛、發紅起泡的心理磨難、躁鬱難禁的痛癢狀態,直到分離的那一刻才全然解脫。

 

        這一切,在掉入多次失敗難堪的感情陷阱後,我已非常理解。

   

       所以我總盡力保持冷靜,在每次臨近情感誘惑的暗流時,總平靜地猜測能安全逃離的踏腳處,險險欲墜又奮力求生。


        人們可以說我是怯懦、自以為是、不誠實。但我以為,愛情不過是人們自己騙了自己。你一直自我催眠對方是你所想的那個樣子,而忽略事實上完全不是。

   

        但你很不一樣,你一直可以接受我不斷逸出你的預期視野。應該說,你本來就沒對女人有太多預期心態,這樣的男人非常少見,我好像泅入了毫無邊際的大海裡,自在而愉悅,再也不必擔心我的強悍與敏感、憂鬱與偏執是不合規格的。

          

        我們相處一直很舒適愉快,沒有太多磨損雙方的衝突發生。但我們仍然在這長長的路上摸索,迷惘,困惑。

  

        這次不是不合適的感情,而是體制。

 

         你在一個個不適合的體制裡磨擦得紅腫發燙,痛苦難禁。然而你找不到,什麼是適合的體制。

 

        哪個體制還不都一樣? 人們說,並嗤之以鼻這樣的體制不適應症。

 

        的確,我們放眼討論了醫院、學校、軍隊、企業……到處都有不動如山的顢頇狀態、權力鬥爭、階級劃分,在上位者贏家全拿、爭功諉過,底下的小螺絲釘總是出事時被犧牲的對象。如果不想辦法往上爬,只會被踩在腳底。而即使爬到最高層,亦很難快樂得起來,因為人們能自豪快樂的基本事物:人格、家庭、健康等已全在往上爬的過程中被腐蝕了。而且,幾乎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玩起階級劃分、派系小團體以及權力爭奪,人性或許本來就是好爭奪與打壓異己的。

  

       但我們能背離體制,拒絕加入這無聊殘忍的遊戲嗎? 我已隱然看到人們蠢然欲動地高舉著「弱者」「低能」「邊緣人」的標籤封條,只要有人想逃就牢牢貼上。

 

      體制維持了這社會的穩定,同時又像殘酷的剪刀手,悍然剪去所有的不合尺寸的思考、創造與想像。


 

        但是抑或,這把在我們頭上無形揮舞剪刀只是我們經由成見、傳說所塑造出的恐懼想像,而實際上並不存在?

 

        在體制中,我雖不敢探頭張望離開的道路,卻時常想到游離的可能性。時常猜想,體制是否只是一層不透明的厚玻璃,讓我們誤以為氣壓很大而天空從來就是陰沉的,實則只是我們不敢去擊碎它?

 

       我世故油滑地在體制中鑽營,爭奪我小小的一席之地,但時常,我不免這麼懷疑著。

 

         所以我無法否定在體制內感到不適極欲逃離的你。「是否工作就是這樣,你總是必須犧牲自己妥協配合一些什麼,到哪裡都一樣?」你問我。

 

       「你只能問自己。這問題沒有一定的答案,每個人的觀感不一樣。」我只能這樣回答你。我以為,這必須是幾經閱歷過後的人才回答得出來,而每個人的感想又都不一樣。

 

         我只是,很努力地搶到一個有暇可閱讀寫作的位置,同時在閱讀與創作中寄存一點點自由的氧氣,保持自己性靈的豐潤,使自己不致憋悶到變質成顢頇無知,一如我們周遭所看到的許多主流人種。

 

        或者是,我有時亦在體制內看到某些中流砥柱,努力在妥協與改革、理想與現實中取得平衡,從他們身上我稍微看到了改變體制的可能性,與堅毅成熟的人格品質,這亦是我雖未能之願學焉的一種典範。

 

       這種種就是我成年、適應體制的一些方式。

 

 

但我無法以此說服你,你對體制的反彈非常本能,力道強大讓人無可拉扯住。

 

 

你本能地對不公不義、虛偽欺騙極端過敏,你標舉許多理想(奇怪對女人沒有多大預期的你卻對體制有很多期待),你期待制度是健全的,主管是有肩膀和能力的,同事是彼此信任的,工作是可以發展自我的……

 

 

 我無法嘲笑你的理想,但亦無力說服要你面對真實,就像父母無法反駁孩子種種道德的是非感。

 

 

 成年是一座複雜而險惡的森林,有人走過卻整個扭曲掉,有人陷入中途的泥淖,有人拒絕去走。

 

 

        但也有人走過後更為強健。

 

 

        而那引路的光芒只有自己去尋,因為只有在山窮水盡、跌跌撞撞多時後,眼前一片昏然時,或有可能神諭般突然閃現出來。

 

          那突然領悟的神秘瞬間,是可遇不可求,不可言詮、亦不可傳承的。在此之前,任何知識上、理性上的理解,都不是真的理解。

 

        我不確知那神秘的瞬間會何時降臨於你的生命中,抑或永遠不會。

 

 

        我只知道,我們原先被體制期待的那條主流婚姻之路:結婚、生子、買房買車保險、平日安份工作假日旅遊消費、年節時到雙方家庭去應酬做人……已然不可能走下去。

 

          對此,我當然有些悵然(體制正名的力量是多麼強大),但亦不無一絲慶幸。或許就因這不斷的追尋與漂流,我們的感情可以免於被平庸厭倦給鬆弛崩壞,我們的人生可以不那麼乏味無趣,我們將見到許多主流人們所未見的絕世風景。我忽然看到各種可能性的枝枒茁然生出,在這一切行將凝滯穩固的而立之年,這未嘗不是使人感到新鮮愉悅的一件事。

   

        當然我也預見那因無盡漂流而可能倍增的風險,也許我們將過於疲累而終究無法一起走下去,因為年紀越大,就要花費越多的力氣抗拒地心引力;也許到頭來我們有一方會覺得這是虛擲時間與精力,只為追求那永遠不可能到達的理想。沒有婚姻和孩子來倦怠我們的神經,我們反而太過清醒敏銳而增添許多無謂的憂鬱;違背生物本能不繁衍下一代,也或許有許多不可預知的問題,畢竟人不能否定自己的生物性。

 

         我們眼前的路因此漫著詭異多變化的迷霧,神秘詭譎,又引人好奇。

 

 

  我們捨棄主流體制鋪好的平坦道路,走向另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曲折小徑。但是我在疑懼之外另有歡喜,因為游離與漂流,或許才是保持靈魂和情愛新鮮度的唯一方式,我們攜手逃離主流婚姻,也許是命運給我們的祝福。情愛與成長是何其複雜的路,而我只是不想重複一代一代人的足跡。或許人生中還有一項比愛情更大的自欺,那就是自以為可以超越平庸。但這自欺總帶來無窮的生機與希望,支持我與你不斷地走下去,在這寂寞又美好的無名小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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