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喜歡把剪下的衣服吊牌夾在書裡當書籤,衣服吊牌通常設計得高貴雅緻,越貴的衣服越是如此,以突顯衣服的價值。吊牌夾在書裡,就使清癯刻苦的讀書時光更添加了物質的華麗實感,她總覺得是精神與物質的最佳結合。

 

   衣服與書,是她這幾年人生的總合。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去血拼買衣服; 心情好時,才又燃起讀書的動力,繼續攻讀她的碩士學位,在這樣來來回回的擺盪中,不知不覺就累積了這樣多的衣服與書。搬家的時候,統共搬出了三十箱的衣服與書,裝書的紙箱極沉極重,裝衣服的紙箱又相對輕盈許多,搬家工人一會兒重一會兒輕地輪流挪抬,不知有沒有察覺這輕與重的差異,而進一步聯想到她精神沉重與輕盈的變異?

     她當然知道自己是想太多,沒有人會在意一個尋常二十八歲女子的心情變化。

 搬家的理由,是因為終於找到一個有像樣薪水的穩定工作。是全國最大書店的正式員工,薪水比她之前的小劇場行政助理要高出太多,也因此終於可搬離這學生時代就居住的淡水郊區,不再忍受長久的通勤與冬日剌骨的海風了。

     從飄遊不定的學生/藝術愛好者/藝術工作者這不大像身分的身分,切換成穩定正式上班族的人生頻道,她周圍的親友都不禁為她鬆了口氣,從此終於能好整以暇地收看她的人生,不再為她擔心了。

當女子年紀漸大,擁有一份好工作,就比一個好情人重要得多。

     她自己也從未體會到,原來擁有一份固定薪水的工作,可以帶給週遭的人那麼多的喜悅。之前她是中產階級親友間前所未見的人種,既不是浪蕩敗家子,又不是事業有成的乖孩子,又不嫁人……使得大家不知怎麼看待她才好。親戚聚會,總非常僵硬尷尬,因為問她工作婚嫁又總是無解,總是習於人要有個固定位置的中產階級長輩們,只好不斷忽略她現下的狀況,頻頻詢問她未來的計畫為何 ?

     在他們看來,沒有固定薪水的未來不算未來。 不是錢的問題,而是「固定」的未來感。

     她完全理解,但氣氛通常在這時會凝結。親友們和她只好互相微笑以對,打個哈哈混過去。她知道會有這些問句,一定是父母私下搧風點火,不經意說出了許多對她未來的擔憂。

    

     於是飄蕩了五六年之後,她終究無法抗拒親友心中隱隱的召喚,便循著中產階級子女的慣性軌道,如同鮭魚迴遊般,踏上正式上班族的道路。

 

     雖然也常自我質疑,就這樣穩定下來了嗎? 周遭的人這時就都以高分貝的目光和聲音,幫她大大地肯定她自己。她的衣服數量於是逐漸多過書的數量。

                                          

「今天好累。不想多講話。」

成為上班族後,她在MSN上,和在紐約讀 文學博士的男友W的對談總是這樣。

     W也總是很體諒地聊聊自己最近所看的書、所想的論文構想等等,隔著十二小時的時差,好不容易對上了能兩人都醒覺的時間,W總是盡量把握時間多聊。 

     W的表情,在視訊上被放慢,一格一格地動作著,看起來有些滑稽。

   「妳要撐著點。好不容易找到妳滿意的工作,不要放棄。」W總這樣鼓勵她。

但她知道絕不能再問下去,能不能到紐約投靠他。W是不結婚的,她也是。不但意志上如此,物質上也不可能。W並無法拿到全額獎學金,只負擔得起自己的生活費,學費都尚且是台灣父母提供的,不可能供養得起她。她也無法以不結婚的非配偶身分去那裡謀生。

     那是絕不能碰觸到的W的最後底線。除此之外,一切好談。和W相處了四年,所有的稜角都已磨平,幾乎沒有什麼爭吵了。因為在爭吵之前,便已清楚碰到什麼樣的問題會爭吵,所以就避免去碰。W 溫和善良、愛思考、喜好藝文……個性在學文學的人來說,幾乎是難得一見的樂觀穩定。也是她飄蕩時期的最佳精神依靠。

     但在穩定下來後,就覺得W發出的光熱像冬日雪地裡的陽光,太過虛無縹緲而不真實。她沒辦法跟上W的閱讀話題和思緒,W也不能理解她生活中的瑣碎與重複。隨著生活的安穩固定,她覺得自己逐漸沉下來,而W卻依舊清澈如水,浮在她的生活之上,她與W正如同清水與沉澱物一般,如果沒有外力,應該就漸行漸遠,不會再交融在一起了吧!

     以前她是絕不能想像有這一天的,現在想到,卻只浮現淡淡的寂寞感而已。

                                        

     新住所在較為熱鬧的住宅區,走出大街便是繁華的商業區,可以吃飯的地方很多。她最喜歡去附近一家雅致而廉價的日本料理店吃飯,因為生意極好,一個人只好坐吧台,點了豬排蛋飯來吃,還附好喝的麥茶、柴魚豆腐湯、冰燕麥甜湯。都非常精緻而份量少,因此吧台是一長排的單身女人在吃飯。

     壽司師傅好像也很司空見慣似地,面無表情地捏著壽司,不看這些獨立而百無聊賴的單身女子。

     總是這樣靜默而孤獨,同獨身沒有兩樣,和W只能在每天固定的時候在MSN上見。在情緒不穩定需要人時,總是沒有人。總是要在固定時刻才能見到的人並不能夠算是情人,她想,惱人的時差,其實比空間讓人距離更遙遠。

     W相處的四年間,實際在一起的時間只有兩年。那時W還在台灣讀書,她在城北,他家在城南,所以兩人沒有住在一起,但平時,W常會來她的住處,一起看看影片,做做菜,過生活。兩人都沒有正式工作,日子可以很悠閒完整地度過。

   「我不喜歡北野武,總覺得他太虛矯做作。」 

   「其實從本來就應該從『假面』的角度來解讀北野武,漫才演員出身的人,本來就要長期掩蓋在搞笑的面具下。」

   「但是他透過假面所表現的對人生的解讀,太暴力而片面了。而且有一點英雄主義的自戀」

   「這就是北野武的魅力所在啊!

   

     那時的對話總是像這樣,環繞著作品、藝術家、電影,如同繽紛多采的氣泡不斷上揚、飄浮。她和W也總是百聊不厭,每天可以聊上許多個鐘頭的話。

     W像豐富的礦脈,溫和的外表下隱藏挖掘不盡的思考與創意,這是最吸引她的地方。很少有男子願意花這麼多時間和女人說話。甚至做愛時,他們也是喋喋不休,W不是有氣力的男子,但高潮之後總會很努力地打起精神和她聊天,使她倍感溫暖。

 

    那真是輕盈明亮的青春悠光,她想。不過也沒有任何一點點實感。不談結婚,也不談未來,不談任何物質性的東西。直到W出國,從她的生活中抽離,同時也好像把那輕盈的感覺一點一點抽掉了,沒有人陪她撐起發夢的空間,實際的東西一點一點流進她的生活中,冰冷凝滯。

    這就是所謂中產階級的未來感嗎?她想。

    她吃飽漫步出日本料理店,撐起傘遮住晴朗無雲的一片天。 

                                          

  

  她喜歡逛街買衣服,因為衣服帶給她許多想像。許多衣服其實是穿不到的,但激發出對自己身型外貌的許多想像,就非常開心,像心裡懷著一個不可告人的春夢。比如她衣櫃裡的一件淡紫細肩帶小禮服,材質是閃著柔濕光澤的絲緞,光觸摸就被激發出無邊綺想。這樣的衣服只有兩個場合適合穿,就是電影頒獎典禮和夜店。都不是她可能出現的場合。但她還是買了,因為總是幻想自己可以成為電影明星或酒國名花。

     簇新的衣服買來,她總是不等下水洗就穿上了,內心閃耀鑽石般的快樂感。這是她對自己經常的困惑,不是學的是非常精神性的藝術領域嗎?為何對物質感官仍這麼喜愛?

    這時她又會不服氣地想,但我也買了很多精神性的書和影音產品呀!

    尤其身為文化企業公司的員工後,最無法控制的就是被公司的文化商品激發購買慾。

    每每剛領到薪水,她就迫不及待地逛著公司的書店,抓著四五張影音產品或書籍,迫不及待地把剛領到的薪水繳回公司。

    如此取之於公司用之於公司,什麼時候才能存到錢?她常和同事如此談論著,苦笑而無解。

    如此重視感官與精神的消費,就不容易有錢。沒有錢,似乎就實現不了夢想。

    比如想到紐約去找W逛博物館看表演。比如帶父母出國去玩一趟,儘管從公務人員退休的父母遠比她有錢得多,但受子女招待的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比如在這城市買一棟採光良好、寬敞明淨的房子; 拖離目前總是要看房東臉色的租屋生涯。

她不得不覺得,公司聘僱她們這些愛好文化商品的人做員工,是灑下一個天衣無縫的完美大網。以她們所喜愛的事物讓她們心甘情願為公司做牛做馬,而這些事物又能帶給公司龐大的利潤。於是便只好一輩子被公司網住成為公司的奴隸。

這對總是把靈魂自由掛在嘴上的她與同事,真是莫大的諷剌。

    書和衣服都使她開心,那樣的消費也使她留在原來的生活中無法動彈。精神和物質都使她輕盈,也使她沉重。人生為什麼總是這樣自相矛盾又作繭自縛呢?她時常疑惑著。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楊子霈 的頭像
    楊子霈

    母親進行式

    楊子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