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過台灣許多個糖廠及其宿舍:花蓮光復糖廠、高雄橋頭糖廠、屏東糖廠……風味都很類似。無一例外地陽光普照、樹林蔭翳、腹地遼闊、寧靜悠閒,陳年的和式建築座落其間,雖然有些早已廢棄無人居,但在那磚造的屋頂和木製的門框,時光的痕跡侵蝕其間,靜靜散發出一股看盡人間繁華的落拓氣質,總令人百看不厭。

 

  糖廠最吸引人的地方總是那樹和陽光。千百棵姿態各異的巨大老樹,枝枒無盡地朝天伸展,氣根則無垠地往地下深紮,這上下延伸便把糖廠的歷史高度拓展開來,賦予糖廠空間一種時間的縱深,人在其間俯仰,便覺無限舒坦,因為是這樣靜謐地被擁抱在永恆的自然與歷史之中。糖廠所在地總是陽光炙艷,為了利於甘蔗生長; 陽光安靜而溫暖地灑落下來,為糖廠空間鍍上一層金色光芒,使每樣景物看來總是有種夢幻的感覺,彷彿並不處於這擾嚷的塵世之中。

    當然糖廠最打動人的還是在味覺,糖廠合作社的冰總是無可置疑地好吃,紅豆酵母冰淇淋、糯米鳳梨花生酸梅枝仔冰、餅乾三明治……總是糖奶充足、真材實料、好吃得紮紮實實。當然一部分可能是糖廠陽光太熾,地方太闊,在糖廠中人就會特別想吃冰,清甜的冰沁入乾渴的喉嚨便給人無盡幸福的感覺。

    糖廠的歷史當然並不甜,是殖民時代被日本人壓榨的產物; 但糖廠那陽光、樹和冰組成的空間氛圍,卻令生活在擁擠高污染都市中的人,份外嚮往。我有個學生就是道地的糖廠小孩,她爸爸是台糖員工,一家人從她出生便住在屏東糖廠的員工宿舍裡,她家的地址總是「台糖一街」。這糖廠小孩對糖廠便有不可撼動的強烈認同感,幾次作文中,便屢屢痛心地陳述,屏東糖廠人的精神象徵糖廠煙囪因為議員炒作的緣故而被拆除,讓她感到格外地傷感。想來可以理解,如果一個人打從出生起,便這樣安詳地居住在充滿老樹與陽光的寧靜日式建築中,同班同學都是鄰居,遇到的大人都是父母的同事熟人,大家下課後便相約到宿舍的藍球場去打球玩樂,渴了便到糖廠合作社買甜美的冰來,坐在浸滿陽光的大樹下吃,她/他怎能不對這塊土地有著無與倫比的甜蜜情感? 怎能不對這座糖廠的人事變遷發出任何唏噓?儘管只是非常年幼的十六七歲,卻無須任何意識型態的催化,便能激發的牢固認同感。

這個時代能住在糖廠這樣的環境,真是奢侈無比的事。回想我自己從小在都市中長大,從來不曾擁有獨門獨戶的空間,即使住在同一棟大樓的鄰居也見面不相識,更對社區沒有一絲一毫的共同體之感。所以我這個人對空間的妥協性很高,總能迅速適應任何逼仄狹窄的空間,並總能在孤獨冷漠的氣氛中自得其樂。缺點就是我沒有什麼「群性」,也不容易對鄉土有認同感,要我漂泊到哪裡都可以,哪個地方對我來說都是無滋無味,也無情無感的。

因此對這糖廠小孩我欣羨不已,糖廠是她的記憶資產,擁有它雖然不一定使人生多麼幸福,甚若這空間有任何滄桑變化都將使她感傷不已。但那鄉土的記憶會在她孤獨、困頓、疲累時,使受挫的心安頓下來。只要一想起家鄉,她的情感就有明確的出口方向,她的思想就有個原始的根據點,不致徘徊無依; 糖廠記憶將在苦澀的人生中加入顯明的甜味,雖然終究不能化解全部,但終將轉化成為深沉而耐人咀嚼的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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