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哥」是在狂風暴雨的天氣下,被吹落在地的一隻小小鳥。因為我父母剛好經過,心生不忍而將牠撿起,放在紙袋裡任牠一路撲撲拍動著帶回家。因為綜藝一姐張小燕被人稱做「小燕姐」,又因為我們生物知識的不足,見牠尾巴墨黑又似燕子的剪刀狀,便隨口叫牠「小燕哥」。
我母親之前已養了五六隻小鸚鵡,所以有現成的鳥籠鳥食可以給小燕哥暫時棲息。不過聽說野生的鳥是不給人豢養的,一定會在鳥籠裡躁動不安地撞來撞去,不食不睡直到死為止。所以我們也不敢存著要豢養牠的念頭,只是想著讓牠避避風頭,等這幾天豪大雨過後,再把牠放生吧!
沒想到小燕哥到了我家,倒也安適,雖然初進籠中有些緊張地跳來跳去,兩三個小時後牠便很安心地站在木枝上,把頭埋進羽毛裡呼嚕呼嚕睡著了,一整天的兇險氣候也夠牠累的。小小的身軀,深棕色柔軟而細鳥羽,睡覺時頭埋在裡面整個呈渾圓而毛絨絨的一團,十分惹人憐愛。
第二天牠便大方睡到籠內有個草做的鳥巢裡,也吃我們的鳥食、喝我們的水,頗有認他鄉做故鄉之狀。
「真是好吃好睡膽子大的傢伙。」妹妹笑道。
「鳥肯吃你的鳥食,表示牠願意給妳養。」我母親很高興,她的鳥籠裡又多了一隻這麼可愛的小小鳥。
「簡直有奶便是娘,真沒骨氣。」我忍不住說,其實我希望小燕哥再執拗壞脾氣一點,不食不睡,這樣我母親便會認命將牠放回自由的天空。
「要那麼有骨氣幹嘛?有骨氣死得快。」我母親滿意地說。這倒也是,外面的世界,是更為險惡嚴峻、難以生存的。
就這樣,小燕哥成為我們的家鳥。母親養鳥的方式倒也不是將牠們一直關在鳥籠裡,而是每天會打開籠門任牠們在家中飛,到晚上再趕回去睡覺。小燕哥也頗好奇地到各個房間去亂竄,即使迷路了也不在乎,野生鳥似乎比較天不怕地不怕。
但我常可惜,牠如果再撐個一兩天,或許有機會飛向更廣大的天空,而不是這二十六坪的小小公寓。
我其實不大認同母親養鳥。根本上我反對養任何寵物,人為什麼可以扮演上帝操控另一個生命的生存呢? 讓每個生命適性發展,我以為這才是對待生命最適當的方式。老子不是曾說過:「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對於另一個生命,不企圖擁有,不依恃自己的養育之恩,不主宰,這才是最符合自然之道的境界。
我唱著這樣的高調,鄙夷我母親養鳥,但另外一方面,又慶幸還好有這些鳥的存在,我才得以隨心所欲自由來去。
母親養鳥是在我和妹妹都遠離家鄉到台北上大學之後,家庭主婦的她頓失重心,我父親給她帶來一對小鸚鵡解悶,就這樣養出了興趣,於是兩隻擴張成了四隻,四隻生出了第五隻,最高紀錄曾有八隻鳥同時並存 !
她愛看的節目也產生變化,除韓劇外還增添了許多動物介紹節目,「寵物當家」、「超級馴狗王」……等等。托這些鳥的福,我和妹妹也就不擔心她的生活失去樂趣,而得以放心地交男朋友、出國留學、到處旅行。我們滿溢的青春正沒處潑灑,哪裡肯留在家裡晨昏定省、給母親做伴?
每每回家看到那些給我母親養得肥而圓的鳥,便忍不住心生歉意。覺得鳥兒們做了我和妹妹的替身。那些根據毛色而被命名為小白小綠小藍的鳥,其實根本應該改成我和妹妹的名字才對。
想到這裡,便不禁有一種又荒謬又滑稽的悲哀。
我理智清明的母親很努力不要落入「生而有,為而恃,長而宰」的為母者陷阱,但對一個盡心的母親來說那又是何其困難。因為生命是何其脆弱珍貴,而世界又是何其兇險,一位司機的不小心、一個老師的不當處理、一位陌生人的惡念,就有可能摧毀我母親血肉所生、且每日每夜費盡心血照顧的小生命。我想像我母親如何艱難地放手目送我們上幼稚園、小學、中學、大學以及出社會,孩子不在眼前的焦慮使她充滿災難性的想像,過度頻繁地打電話給孩子,又招來孩子的厭煩抗議。只好靠這許多花草小鳥來轉移注意力,紓解過多的緊張。
然而她竟選了這樣渴望自由的動物──鳥兒來豢養,未始不是對她母者習性的一種挑戰。鳥飛是天性,籠門一開一定頭也不回地飛出去,無論你多麼花心思照顧牠。
她初始養鳥時,便曾因不小心打開籠門,而眼睜睜看著鳥兒無情地飛走。每一隻鳥的出走,都給她心靈帶來沉重的打擊,有次一隻從蛋裡孵出被她親手養大鳥兒飛走,她傷心得淚流滿面,晚餐的魚都煎糊了。我們又同情她,又忍不住覺得滑稽想笑(我們是多麼年輕氣盛不能原諒種種荒謬的事物),只好安慰她再買一隻就好了。她抗議說,那隻飛出的鳥兒是不可取代的,每一隻鳥兒對她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並非買了新鳥就能解決。
不過也或許一次次傷心的經驗太多了,她也逐漸看開。承認鳥飛是天性。她也很聰明地讓鳥在屋裡自由飛,不把牠們關在籠裡,反而讓鳥長得更好更願意待在籠裡。這是母者的狡黠嗎? 還是愛的永恆辯證? 拘束太多令人想掙脫,全然自由又令人寂寞,最好是部分拘束加部分自由,才是最總明而能恆久的愛法。
「人生有很多很多的自由,但我們需要的只是一點點。」我不禁想到詩人鴻鴻的詩句。
眼看我們家的小鳥兒,飛的時候極為浪蕩不羈,任意而行,大聲叫囂,亦不會遭到呵斥。白天這麼恣意冶遊到晚上就倦了,於是不用太多驅趕便自動願意回籠中吃現成的米水,心甘心願地被關上睡覺。日復一日,一隻隻被養得肥而圓,幸福而恬適。連野生鳥小燕哥,也情願放棄天空被這麼養活著。
我和妹妹,經過青春期的狂飆浪蕩後,倒也是同輩裡願意回家的異類。我們這一代的人,大多在小康環境中長大,受到相當多元的教育,漸漸地和父母輩許多觀念扞格不入,難以相處。我的許多朋友過年外是不回家的,寧可在大都市裡漂泊打拼,也不要在家裡和觀念不合的父母吵架。
但我和妹妹每逢寒暑假就回家,一住就足足一兩個月,到後來我甚且回家鄉就業,和我母親住在一起。難道是我們的愛情、旅行、自我發展,我母親都絕不攔阻的緣故嗎? 我們每個人又需要多少的愛情和自由呢? 愛情雖然魅惑人但也反覆無常,絕對的自由其實孤獨,只有極端堅強的心靈才能承受,而無盡地漂泊下去。
而有這樣的勇敢堅強的心靈,往往就可成為特立獨行的思想家、藝術家、探險家或宗教家。我常欽佩的不是這些人的成就,而是他們自由馳騁又承受孤獨的耐力。凡俗之人,哪能這麼無盡航行而不靠岸?誰不需要一個隨時可停泊可出航的港口,一個可棲息又可自由飛翔的窩巢?
但是作為港口與窩巢的一方來說,每一次的放手都是一種賭注。不可測的因素太多,「這人或許明天就回來,或許永遠也不。」這也是沈從文小說《邊城》中的最後一句話,一語道破了愛的豪賭性質與憂傷。
付出愛,就想掌控,想擁有。要既付出又放手什麼都不要,真是人間最艱難的考驗。
要有怎樣的智慧,怎樣的感性與理智,才能讓己心所烘焙出的愛溫暖而不令人窒息、芬芳而不令人鬱悶?
我母親佈置這樣溫暖的窩巢,又這樣毫不干預地放手,是算定我們一定會回來嗎? 亦或是她已然通過造物者對母者的考驗,洞悉愛的這種種弔詭本質,而能堅韌承受可能失去的憂傷? 還是我們一次次地回來,更堅定了她對愛的信心?
望著小燕哥悠然自得地待在開了門的籠裡,我總忍不住想及這一切,而對那溫暖與狡黠並存的為母者初心納悶不已。
 
(本文入選2008年高雄市青年文學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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