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教書,幾乎每一輪都會教到不來學校的學生。不來的原因很多,每個學生也各自有其性格、家庭或際遇的問題,本校高競爭高壓力的環境,當然也可能是原因。但通常得不到什麼答案,一來學生未必願意敞開心扉告訴老師,二來可能她自己也理不清。有的甚至繭居在房間裡,三餐由父母送去,作息晝夜顛倒,也就避免了與家人交談,有些家庭型態就是樣,所以最近讀廖瞇寫繭居在家的弟弟《滌這個不正常的人》,就格外有感觸。

不在學、不就業、不進修的人,是否就是「不正常」?我覺得是很轇轕難解的問題。畢竟這個世界,無論是學校或職場體制,都越來越業務紛繁而問題叢生,所以究竟是繭居族個人的問題,還是整個系統都生病了,即使身處被世俗認定是「正常」這一邊的我,也不能肯定是哪一邊有問題,也就更加想閱讀這本深度書寫繭居族的書。

廖瞇的弟弟滌,三十七歲,不在學,不就業,整天窩在房間裡操作股票,三餐由母親買便當給他吃。常因樓下飄上來的煙味,樓上搬動桌椅的聲音而動怒,與人說話常不自覺翻白眼,幾乎不與家人交談。

廖瞇則藉由拿到台北文學年金的機會,與弟弟進行對話,並將之紀錄在書裡。所以它不是傳統的「美文」,文字非常直白、不假修飾,有時甚至冗贅,但對家人忠實細膩的記載,以及個人心理的層層自剖,卻非常引人入勝。比如頁123-124的這段文字:

「昨天斌(:廖瞇伴侶)讓我感覺他想要『解決問題』。當下我覺得我被當作一個問題,是不舒服的; 被當作一個需要被解決的問題,是不舒服的。雖然,我也不喜歡自己那樣的狀態,但問題不是要被解決的,我的狀態不是要被解決的,我不是要被解決的。

我在心裡說,我需要的是理解。我對我自己的理解,你對我的理解。

當然不是理解之後,問題就不存在。理解之後,問題可能依舊存在,但也很可能就不存在了。應該是說,事件可能依舊存在,但問題不存在了。事件依舊在那裡,但我不把它當作問題了。那麼事件真的都沒有改變嗎?我相信沒有東西會不受影響的一直在那裡。」

這段文字雖然乍看之下囉嗦,卻對我啟發很深。對於家人的問題,有時候傾聽他、理解他的脈絡,可能更優於「解決」。因為一旦想解決問題,不免帶著「我對你錯」的優越感,不如不把它當成問題,而去觀看與理解,來得更不傷害對方。

當然大家會問,一直對話、理解下去,對方會改善嗎? 我想,以本書所引用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哲斯的話:「當一個人本然的自己被他人接受了,他就有變化的可能。」或可回答這個問題。

重點是,我們接受家人最本然的樣貌嗎?如果不能接受,一直想要改變對方,那麼可能要自問:為什麼我們希望對方改變? 我們自己要的又是什麼呢?

另外,這本誠實到令人心驚的散文,也碰觸到親族散文書寫,需不需要讓對方知道的問題。我覺得散文書寫雖然以真實生命經驗為本,但不可否認一定有虛構的成分,單單如何剪裁,就呈現出個人對記憶怎麼詮釋了。因此既是文學創作,就沒有必要知會,因為寫出來的人物並不完全等同於對方,敘述者「我」也不一定就完全等同於真實作者「我」。

但像廖瞇這本書,如此細膩真實地以滌為主角來紀錄對話、挖掘滌的想法,或許應該略微知會滌比較好吧? 這也是我在讀本書時,不免膽戰心驚的部分,還好後來滌知道了,能夠接受,而且覺得姊姊寫得很好。看到那裡,不禁鬆了一口氣。倒是滌媽不太能接受,後來也對廖瞇前面寫到她及滌爸的部分多所澄清,廖瞇也寫了滌媽後來的澄清。這部分也滿有趣的,呈現家人其實也未必是我們所想的那個樣子,甚至可能完全不是。

總之,不預設立場地持續對話、接受對方本然的樣子,即使什麼都沒改變,相信緊繃的關係就有鬆動的可能性,而有那麼一點「可能性」,也就讓彼此能繼續成為真正的家人、而非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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