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霈

 

    鄉土是孕育滋養作家靈魂的場域,是作家創作靈感的永恆泉源,故而許多作家雖離鄉多年,仍眷戀凝視鄉土的風土人情,關注鄉人命運,謳歌故鄉山川風物,如紹興之於魯迅、湘西之於沈從文、宜蘭之於黃春明。

   

    而女作家對於鄉土,恐怕又比男作家又有更多愛恨糾葛。都市的資本主義經濟固然沖淡了人與人間的關係、商品化了所有人性需求,人人冷漠而孤絕,但也相對拆解了許多封建父權的意識型態,且以其西化文明驅散蒙昧無知的迷信霧靄。於是鄉裡許多受迫於封建父權的弱勢族群,違抗家父長命令的青年、不遵父權規範的女人、同性戀者……等,都可以在都市中獲得解放,從而求得自我的本真。

 

鄉土的自然風貌固然優美純淨,人情往來固然淳厚親密,卻也有其保守蒙昧且封建父權之處,尤其在二、三○年代的中國鄉村,女性在家中永遠只是從屬附庸的地位,婚姻情感不得自主,終身忙於生育、家務及農事勞動,還時常可能被男性施以暴力。寫鄉土文學的女作家從三○年代到現在都是不多的,鄉下的女性不大可能有機會寫作,離開鄉下前往都市的女作家或因對都市生活、新思潮新文化的嚮往也不一定想以此為題材。

 

由此來看蕭紅的鄉土小說《呼蘭河傳》,是格外難得的女性鄉土小說,以女性視角觀看呼蘭縣城的風物人情,那深情細密的敘述既表現了對鄉土的眷戀,而隱然諷剌的敘述語調也針砭了鄉土人物的愚昧無知與對女性的殘酷壓迫,使蕭紅的鄉土書寫迥異於魯迅、沈從文等男性作家,既不像魯迅那樣理性沉痛地吶喊批判,也不像沈從文的浪漫謳歌。她是溫柔中有婉諷,深情中有理性洞視,形成非常獨特的蕭紅式文體,魯迅評其《生死場》時曾說她有「細緻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最能道出她的獨特之處,雖則「越軌的筆致」也不免有一些男性中心。

 

《呼蘭河傳》的敘事方式和傳統長篇小說不同,有許多獨特的開創。比如它並不是以情節或人物為中心開展,而是以一座小城為中心來書寫,情節不呈線性貫穿,不照因果或時間順序來排列,也沒有一個貫穿全文的中心人物,前兩章甚且如同散文般地單只描繪風物,直至第三章才開始集中描寫人物。這樣的結構方式雖然有些鬆散,但也如同悠長的風土畫卷般一軸一軸攤開,給人一種迥異於傳統線性敘事文體的吸引力,讀者不再被如餌懸宕的情節給垂釣,而是被那秀麗中有殘酷、寫實中有傳奇的風景繪片給迷住。

 

而選擇女童的敘述視角,則更能以純真之眼,看到種種殘酷不人道的事實真象,而避免了太過直接的意識型態批判,讓讀者留下思考空間。然而蕭紅並不因此迴避掉自己的批判聲音,敘述視角雖是小女孩的視角,敘述聲音卻是小女孩長大之後回顧這種種的聲音,有了時間的距離,使敘述者能對往日的種種事情作出清醒的洞視和評價,且這評論常加上雙括弧( ),使得灼熱敘事之時又時常閃現一種言與意不能對立的諷剌性。比如〈團圓媳婦〉裡寫團圓媳婦被當眾丟到滾燙的熱水裡治病,團圓媳婦初而掙扎狂喊,後來暈厥過去:

 

我跟祖父說:「小團圓媳婦不叫了。」

我再往大缸裡一看,小團圓媳婦沒有了。她倒在大缸裡了。

這時候,看熱鬧的人們,一聲狂喊,都以為小團圓媳婦是死了,大家都跑過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淚來。

(小團圓媳婦還活著的時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還求救於人的時候,並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幫忙她,把她從熱水裡解救出來。)

(現在她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什麼也不要求了。可是一些人,偏要去救她。)

 

敘述視角雖是小女孩的,括弧處卻是長大後的女孩的聲音在婉言諷剌,拆解了「心慈的人流下淚來」的那種假仁假義。〈團圓媳婦〉處處充滿了這樣的括弧,在敘事最熾烈時又抽離開來拆解那表面的世相,表現蕭紅對團圓媳婦的深沉同情和對集體無意識迫害團圓媳婦的鄉人的批判。這處處流瀉的婉言善諷便是蕭紅文體的獨特性,也是其筆致越軌的地方。

 

而《呼蘭河傳》的主題意識是沉重深刻的。延續精神導師魯迅對國民性的解剖針砭,蕭紅對呼蘭縣城鄉人們那可悲的命運既悲憫,又清醒地看見他們集體無意識殺人的愚昧和殘忍。呼蘭縣城的農業生產方式使人們必須對土地依附和對自然逆來順受,於是面臨環境或疾病等種種困境,鄉人們並不是想出種種辦法去克服,而是想辦法去適應,比如開頭那個大泥坑,人們並不把它填平,而是想辦法迴避; 遇到疾病,不找醫生醫治而是跳大神,這文化的惰性周而復始,從不改變。在這裡生命不值得慶賀,死亡不值得哀傷,受苦不需要憤怒,貧窮不想法突破,任何事都不在鄉人們心靈上留下任何痕跡。且鄉人們排斥異己,對違反這一文化的任何反叛者,都施予嚴厲的處份,所以團圓媳婦因不像個團圓媳婦而須加以懲治,王大姐未婚懷孕而遭人們唾棄。人永遠只能是這文化的臣服者和奴隸,而不容有個人的情感、思想和表現。

 

    但是否這塊土地就這麼週而復始、奴性怠惰而無法改變呢? 蕭紅將〈馮歪嘴子〉放在最後一章,似乎又隱含了蕭紅對這塊土地的希望。磨房裡的馮歪嘴子和「高大響亮」的王大姐因而愛情而結合,生下小孩,於是遭來鄉人們無情的非議和詛咒,後來王大姐亦因產後營養不良而死去。但馮歪嘴子並不因此喪志,也不因鄉人異樣的眼光而對生命退怯,仍努力工作養育孩子,展現人性堅毅有韌性的一面,兒子雖然發展遲緩,但一拍掌一長牙都使馮歪嘴子充滿期望。儘管生命時常如等待果陀般等不到希望的實現,但擁有希望總能使生命煥發光采。藉由〈馮歪嘴子〉,蕭紅展現了她對這塊鄉土的祝福與期待。

 

    短短三十一歲的生命,飽嘗懷孕、被棄、貧困、孤獨流離的蕭紅,在人生的最後兩年,不和內地的左翼作家共同為民族奮戰,而選擇獨自懷胎、前往香港寫下這清楚洞察民族性的《呼蘭河傳》,讓文學不受意識型態的綁縛,而閃現獨有的徹悟光芒,不能不說是具有大勇與大智的抉擇。雖然最後她終瘖啞孤獨地死在香港的醫院,然而留下這如詩如謠地描繪東北鄉土人情、且具敏銳女性視角的《呼蘭河傳》,卻是對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巨大貢獻。

 

 

 

 

 

延伸閱讀:

葛浩文,《蕭紅評傳》,台北:時報文化,1980年。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現代女性文學研究》,台北:時報文化,1993年。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楊子霈 的頭像
    楊子霈

    母親進行式

    楊子霈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