註:這是半年前女兒腸病毒時所寫的日記體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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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歲半的女兒在星期天早晨無預警發燒。

 
嬰幼兒的發燒,往往這樣毫無徵兆又突如其來,最常發生在週末沒有醫生看診的時候,酣暢的午睡或長睡醒來,被做母親的雷達敏銳偵測到異狀,伸手一摸,異常溫熱──沒錯,小孩發燒了!
   
    頓時會覺得世事無常,禍伏相倚,多少災病險惡隱藏在晴好無雲的親子休閒時光裡。小孩初時尚不知這叫「生病」,仍開開心心想玩想吃,終不敵病毒的侵襲,很快地,吃不下、玩不了,被瞬飆高的體溫給按得動彈不得。
 
    星期天又不太有診所開門,只好照常生活起居。從零歲開始,雙胞胎女兒輪流發燒生病的次數實在太多,起初還草木皆兵地半夜送急診,後來就有點憊賴了,知道照顧小孩的體溫最重要,等到診所醫師有看診的時間才送醫。
 
    雖如此說,我們內心還是像有瘀血在那裡化不清的腫塊,時時生疼。而沒生病的雙胞胎姊姊則毫無心肝,照常吃喝蹦跳,對妹妹的生病毫不在意,頂多問一聲:「妹妹燒發了?」我們糾正她是「發燒」而非「燒發」。這個年紀的小孩沒有同理心,眼中只有自己,也許幼小的生物都必須要這樣,才能好好生存下去。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去家附近唯一有看診的耳鼻喉科,醫生判定:「嘴巴左右兩側都有破洞,是腸病毒」。
 
  我內心猛然抽搐了一下。
 
    倒不是擔心病情。腸病毒並不可怕,重症只佔千分之一點五,可怕的是隨之而來的隔離問題。教育部對幼兒園的腸病毒停課標準是:一班一週內有兩位腸病毒患者,就必須整班停課一週。而我們的雙胞胎讀同班,眼下只有讓兩姊妹分開生活,才不會讓全班都停課。
 
而在我們家,勢必只有把雙胞胎妹妹送到屏東公婆家休養一條路了。不然先生要上班,姊姊也應上學,我雖然可以休假照顧她,但晚上姊姊回家兩姊妹還是共同生活,難保姊姊不被感染。
 
想到夜夜跟我同睡的她,必須離開父母到平日並不一起同住的祖父母家,獨自和他們生活五天,就覺得好可憐好不捨。很想帶著她到哪裡流浪五天,親自照顧她,有一種走投無路的悲涼感。她一歲時姊姊腸病毒,因為姊姊死黏父母絕不肯給祖父母照顧,那時也是把妹妹送出去,她也好乖巧好順從地在屏東過了兩星期。事後評估起來這也是正確的決定,確保了妹妹沒被感染,天降金孫,也為寂寞的老人家帶來許多樂趣,並讓還要上班的我們沒累垮。
 
  當時也是一決定就哭了。母親和孩子的感情是動物性和直覺性的,從胎兒時期就隨著臍帶牽繫起來,再怎樣的理性與文明,都無法斬斷。抱著塞了塞劑才終於退燒、入睡的她,撫摸她細軟的頭髮,天使一樣的臉龐,想到明天就要分開,情緒就低落得無法動彈。
 
  然而還是得強打精神幫她收拾行李,否則明天她醒來就更難收拾了。我把純棉的上好的衣服都包進去給她,玩具也揀了一大包輕巧好玩的放進行李袋裡,奶瓶奶粉圍兜尿布、牙刷牙膏、防蚊貼紙,兩歲半小孩出門的行李還真不少。
 
  擔心她夜裡高燒醒來,我得早點去睡。無論怎麼情緒起伏,都不能干擾到日常生活的進行,否則將造成小孩更大的不適。經過幾次三番這樣的砥礪,再怎麼任性軟弱的大人,也將修煉出晶瑩如珍珠的靈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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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早上T請了半天假,跟我一起送妹妹回屏東公婆家。可喜的是,經過一夜好眠,她的高燒已退,精神看來比前一天好很多。等她喝完奶後,我好好地跟她說:「妳生病了,不能上學,怕傳染給姊姊,妳去阿公阿嬤家住幾天,星期六再接妳回來好不好?」
 
  她好像昨晚開始就聽我們在討論,心理有數,並不很意外,還是小小抗拒了一下。T又跟她好說歹說,她才說:「我要去住阿嬤家。」
 
  我們趕緊抓著這句口實,送她出門。先送姊姊去上學,老師一聽妹妹腸病毒就面色凝重,趕緊牽著姊姊去醫護室檢查,雙胞胎姊姊此刻也變成頭號嫌疑犯。我和妹妹坐在醫護室的石階上,不敢進去。所幸姊姊依舊生龍活虎精神飛揚,通過檢查去上學。我們便抱著妹妹上車前往屏東。
 
雖然已經十一月,南部的氣候還是晴朗溫暖,一路上陽光燦亮,我們卻像被龐然巨石重壓到動彈不得,完全不想講話。
 
    如果有人覺得因各種原因(離婚、出差、感染控制等等)而必須跟子女分開的父母,是過得太輕鬆,那一定是不了解為人父母的心情,那種牽掛和罪咎感,絕對比扛起養育負擔還要來得沉重。
 
  到屏東,詳細交代了妹妹的飲食起居該如何照料、嬰兒車該如何收折後,T下午要上班,我們就得離開回高雄了。
 
  我們很不喜歡欺瞞小孩,向來都是清楚說明為何要分別以及來接的時間,正大光明從她們眼前離開的,我們以為如果珍重一份感情,就必須好好道別。孩子雖小,其實她們理解事情的程度,常常遠超過大人的想像。我們跟妹妹再次講明來接她的時間,才上車離開。婆婆讓她坐在嬰兒車上送我們離去,她小小哀嚎了一下,婆婆帶她去看花轉移注意力,我們便順利脫逃了,這是妹妹的好處,她向來是個好奇開放不執著的孩子。這樣的個性會讓她以後的人生更順遂吧!
 
    中午我完全沒有味口吃飯,草草吃了碗粄條,又要收拾情緒趕緊洗衣服、換寢具、掃地拖地、用漂白水擦拭物品,大消毒一番.做到腰都直不起來。
 
傍晚去接姊姊,發現她被戴了口罩,乖乖跪坐在群體最後一排聽老師說故事,真是可憐見的,她喜歡聽故事,平常都是主動靠向第一排的。
 
    幼兒園裡一週內一班只要有兩人得腸病毒,就要全班停課一週,所以老師如臨大敵,姊姊被當「瘟神」了,早上進去就被嚴密地檢查。我可以理解老師的心態,只是覺得姊姊也很可憐,所以放學後就不在幼兒園逗留,帶回自家大樓公設庭園騎阿公新買的滑步車。
 
    姊姊回家後每隔幾分鐘就問一次:「妹妹咧?」妹妹在的時候她們總是吵架搶玩具,現在又姊妹情深起來。
 
一次只要顧一個女兒,感覺真輕鬆,對小孩的態度也變柔和許多,養雙胞胎只會一直吼一直吼,因為兩人總是同時作亂,一直在顧此失彼。養一個女兒就可以好好專心地對話,夫妻倆也可以輪流休息,金錢花費和家事量也少了很多,原來養獨生女的生活品質這麼好。
 
    不過,姊姊因為「孤掌難鳴」,一個人玩很無聊,就一直來找我們玩,拿醫生玩具的聽診器給我們聽肚子、又纏著我們要講故事,不像妹妹在家時,兩人自己玩就可以玩很久,而且非常開心。這時候又覺得養獨生女的父母某種程度也很累,要一直陪小孩。
 
    我們從來沒有體驗過只養一個小孩是什麼滋味,只有在她們一歲及兩歲半得腸病毒時才有機會,倒也看到了養一個小孩和兩個小孩各有什麼不同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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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姊既被當準瘟神,也就特地延遲她的上學時間,朝會才送去。出門前給她很仔細地清眼屎、擦臉、剪指甲,弄得乾乾淨淨,並且找出酷咕鴨圖案的口罩給她戴上。她還不能理解戴口罩的意義,還當成是一件新鮮好玩的事,看到這花俏的口罩迫不及待要戴上,倒令人很心酸。
 
    老師遞來妹妹在學校的寢具室內鞋漱口杯牙刷,要我回去好好清洗消毒。之後每一天,我都在清洗曝曬家裡所有的寢具被單玩具,做到頭昏腦脹,很吃驚一間不到三十坪的小小公寓怎麼可以有這麼多布織品;生小孩前最討厭絨毛玩具的我,現在怎麼有三四十個絨毛娃娃!
 
南台灣的好處是冬日也陽光和煦,像最天然的紫外線消毒鍋,而且每天都有,持續而穩定。被單每天曬個六七小時,就膨鬆爽脆、暖香撲鼻。也曾想過要砸重金購買洗烘脫滾筒洗衣機,但放著這麼天然又免費的紫外線消毒鍋不用,還真是可惜。
  
    中午接到婆婆來電,說妹妹一直要找「媽媽」,婆婆便叫她跟我通電話。兩歲半還不會主動找話題,只會開口說「媽-媽」,聲音嬌軟,很催人落淚。想到唐人傳奇中的修道之人杜子春,對種種人間幻像皆不為所動,唯一不能斷絕的就是小孩的呼喚,以致修煉未成,精準命中當父母的心情。
 
    屏東高雄這麼近,並不是不可能坐火車回去探視,然而探視之後呢? 無限欣喜之後呢? 如果又要讓她面對離別,再次承受失落之苦,婆婆又要花加倍的力氣轉移她的注意力,那是否還是不見面更好?
 
    何況還得擔心感染問題。如果又帶病毒回來給姊姊,致使全班停課一週,那之前的努力不都前功盡棄?
 
    應該讓她把跟媽媽生活的記憶,暫時當作是舊夢,或許對她和婆婆都好。
 
    許多離婚的案例都是這樣。已經離開又不斷想探視子女的那方,反而令子女困擾。好不容易才鎮靜住父母分離的傷痛,又要被每週的見面一再剝掉心理的痂,反覆流血,倒不如不見面。日本前首相小泉純一郎和離婚後才出生的小兒子從不見面,或許也因為彼此想保持心理的平靜。
 
    然而,想到妹妹那麼小就突然要離開父母,獨自一人跟平常沒有一起生活的祖父母住,不能去上學,也沒有玩伴,是何等地無助與孤寂,就忍不住潸然落淚。
當然,幼童的心理世界並不像成人那樣複雜,或許並沒有那麼多感傷,只是平日依附的媽媽突然消失了,偶爾想起來會覺得奇怪吧!
           
  我只能期許妹妹是這樣,不要太常想起我。
 
    下午接回姊姊,稍稍彌補失落的心情。帶她去新落成的高雄市立圖書館總館走走,姊姊對地下一樓的國際繪本中心很滿意,在供人閱讀的軟墊跳來跳去,所幸沒什麼人,不會打擾大家。突然我發現自己忘了帶錢包,這下麻煩,連停車費都付不出去就回不了家!只好打電話給T要他下班來救我們,索性就在新總圖附設的「翰林茶館」吃晚餐好了。
 
    只帶一個幼兒用餐,我們都覺得輕鬆許多,可以輪流吃飯。帶兩個小孩我們不敢在外面用餐,單單伺候小孩自己都吃不到飯,花費大把金錢什麼也享受不到。眼看帶獨生子女的家庭可以去吃王品、住夏都、坐飛機去法蘭克福,我們只能去家樂福。雙胞胎家庭沒錢沒照顧人力,相較之下生活品質真是差很多。暫時與妹妹分別雖然很難過,但換個角度想,也可以讓我們喘口氣享受一下生活。
 
姊姊也很高興,大口喝著蜜茶、吃菜埔餅。不過獨享父母呵護讓她更驕縱,吃完飯她看爸爸繳停車費,突然說她也要投幣,然而我們已繳完了,她便一路大聲哭鬧著回家。
 
    回到家後趕緊打電話給妹妹,她似乎每晚到七點多就開始期待家裡的電話。照例只會說「媽-媽-」,底下都是大人教她說什麼才說什麼。婆婆說帶她去公園玩,說她很會攀爬了,還一路催有退化性關節炎的阿公走快一點。
 
  我們讓姊姊跟妹妹通電話,還把兩姊妹第一次通電話的影像拍下來。姊姊說了聲:「妹妹,我是姊-姊-」,然後就不知要說什麼。後來臉友們看了這段影片,戲稱她們在進行「心電感應」。
 
  情況看似逐日好轉,我們也就舒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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