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熟一點的親友都知道,我在吃和玩方面,是阿婆的靈魂裝在小姐的身體裡。吃方面我頂喜歡各種古早味,像紅龜粿、麵粿、滷肉喜餅、豬油拌飯、香菇飯湯……,玩方面,我很喜歡到各種前現代混亂、擁擠、亂無章法的古老地區去,像各種古老的廟宇和市集,去聆聽那聲嘶力竭的人的聲音、嗅聞那在理性乾淨的現代超市中所不可能出現的人的氣味。

 

       而這種遊玩要捨棄種種現代旅遊的便利性和邏輯性,你必須變得很野性、敏捷,隨時搶得到座位和廁所、判斷得出哪家東西好吃而哪家是虛有其表,在曲折無章法的巷弄中找出傳說中的老店是哪一家。一直壓抑在教養和禮貌中的原始本能因而像野貓一樣被釋放,而我總覺得定期要這麼鍛鍊本能一下,否則無法在這表面文明實則野蠻的世界中存活下去。

       這個週末因此就到台南市轉了一轉。一下便利迅速的高速公路,就感受到老城毫無效率的龜速路況。進城就是那麼一條窄窄的東門路,加以不時彎曲、圓環一個又一個,處處又都是道路施工,汽車摩托車以極驚險又總能擦身而過的行駛方式緩慢前行,和高雄那筆直寬大的棋盤式道路迥然不同,文化古城和工業港都的城市性格從進城就可看出不同。

       好容易在西門圓環找到停車位,就到旁邊古老的永樂市場覓食。照著旅遊指南上的指引,尋找六十年老店「富盛號碗粿」,整條小街走完了也沒見到老店招牌,正要放棄去吃浮水魚羹時,猛然看到一個小小的用油漆寫的店招,一間破舊而黑的小店子,從裡吐出長長一串的外帶食客。

      在混亂中找到碗粿車前的兩個小位子(坐在這裡的好處是可以不斷提醒老闆食物還沒送來),很快就吃到兩碗熱騰騰、淋著焦糖色的醬、插著碗粿專用木片的碗粿了。老店的碗粿果然不同凡響,用的米很顯然不同於現在一般碗粿,質地很Q,蝦米、瘦肉極多,用料實在。老店總是這樣不吭不響地藏在市集裡,以前在屏東我甚且看到許多小店連店招都沒有,髒亂狹窄,但比什麼光鮮亮麗的現代餐廳都好吃。

       在永樂市場的驚喜是,到處都是幾十年老店,隨意走到哪家店坐下一吃都是美味。這裡的老店比起鹽埕來,又更古老而密集了。
     
       吃飽後漫步到附近的赤崁文化園區,這裡的好處是古蹟很密,徒步三五分鐘就可走到另一古蹟,而且多半是廟宇。我很喜歡廟店合一、住商混雜的老市區,像京都、高雄鹽埕、台北龍山寺一帶,儘管猜想住在那裡可能不堪其擾,經常都是祭典和夜市,而且信仰是最最不理性、不可規範的事物。但偶爾到這些地方漫遊,就覺得可以感受到古老生活的脈搏,真正認識了這城市的前世。
        
       到了大天后宮、祀典武廟,穿梭在許許多多的神明間:媽祖、觀音、佛祖、月下老人、文昌帝君、註生娘娘、關公……深深感到台灣人性格的不可思議,尤其看到月老廟和文昌帝君前密密麻麻的許願卡,上面鉅細靡遺地寫上「請賜我身高一百八十、性格溫柔、身體健康、月入十萬以上的好丈夫」「請賜我孝順顧家、漂亮溫柔的老婆」「請保祐我國中基本學測高分通過」……就忍不住想笑,但仔細想想,人生不可測的事物何其多,站在龐大難以抵擋的命運前,這樣微小或不切實際的祈求,又何嘗不能讓人生出悲憫和尊重?

       後來又前往了赤崁樓與安平,在古蹟反反覆覆的傾毀與重建中,深深感到政治權力的不可依恃。每一個當權者總以為功業可綿延千秋萬世,又或是像馬克白一樣,隱約感知到這願望的荒謬難行,所以總像在強調什麼似地,對前一代的遺跡趕盡殺絕,或轉換成另一套論述,以鞏固自己政權的法理正當性。但從這些反覆以不同面目重現的古蹟身上,我只看到權力是多麼脆弱不堪背叛、以及權力大頭症的可笑與可嘆。

       反而當前古蹟的另一個趨勢--商業化,是否切中人性某些永恆的面向,而能長長久久呢?看著販賣一客三百五十元德國豬腳的安平東興洋行,我不禁這樣思考著。商品化明明不是現代人心靈的救贖,卻不知為何成為越來越主流的對待各種事物的方式。這或許就是現代生活的無奈之處?

      安平小夜市現在也遊客如織,小吃林立。永泰興蜜餞店
的門快要被擠得變形,在購買、佔有中我們畢竟得到瞬間的快樂,微小如香檳中的泡沫,但大量湧出也很令人暈眩、暫時沉醉在蒙昧的執迷中,而矇著眼存活很久一段時間。所以我還是很樂意寐在消費-漫遊-消費的美麗泡沫中,在貧瘠枯索的日常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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