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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的凝視,總是向著近處還是遠方?

  還是什麼也不看,只是汲汲於眼下的生活?

  

  有所凝視的人,是否命運總是比較傳奇?因為凝視總是飽含愛戀、野心、欲望等,這樣複雜的動力在。有了凝視,才激起行動;無論是戀愛、經商、侵略、犯罪……等任何行動。

 

 

  走出雄女附近的美髮沙龍,我不斷在想這一類的問題。之所以跑這麼大老遠來剪髮,是因為設計師是不凡的女子。據網友輾轉相傳,設計師之前在台北東區當紅髮廊待了八年,卻毅然放下一切,南下高雄自己撐起一片店。那手藝頗有京畿下來的氣勢,抓顧客的氣質味道抓得很準,也不仰賴造型髮雕、定型液,剪完只是單純順一順,那髮型便自有一種優雅、耐看的味道在。也不推銷什麼產品,只是針對顧客髮質臉型做出中肯的建議,語氣溫和但完全切中要害,因此頗有近似神籲的力量在,令人不自覺地心服,髮型師做到這個境界,也算是藝術大家了吧!

  

  這樣的女子,為什麼願意南下來開店?

  

    而高雄這樣的髮型師,還不只這一位。可以從這樣一件小事窺見這個城市樸實但強大的潛力。

  雄女的人行道又重鋪且拓寬了,由紅磚道改為平整堅硬的石磚,沿路還設了雅緻的木質坐椅。高中時期曾揹著沉重的紅書包在這條紅磚道上來回行走了上千遍,如果那時有這樣的坐椅,應該是很幸福的。

    從學校的柵欄望進去,母校還是沒什麼改變,小巧的操場旁,曾去撿過相思豆的那幾顆相思樹還在,學生時代為整理煩惱不已的蔓藤,依舊從各樓層的花台上垂下來,只是建築又更陳舊了些,磁磚的色澤又被時間洗去了許多。

    並不特別懷念高中時期,因為這小小的校園凝聚太多家世能力比我好太多的女子,那三年在強大的競爭壓力下並不特別快樂。

    但如果不是在這裡唸書,我跟這個城市其實沒有很直接的關係。那時的家在鳳山五甲不但是高雄市的衛星城鎮,也是鳳山市的邊緣社區。只是我們鳳山人一向習於凝視高雄,找尋各種機會要跟這城市沾點關係。我們逛高雄的百貨公司、到高雄看電影、吃高雄的餐廳、唸高雄的學校……使得我們鳳山自身的各種行業都發達不起來。這就是衛星城市的宿命吧!類似小家碧玉妄想嫁進大戶人家的歡喜與悲哀。

    所以我對高雄是比鳳山熟悉的。對台北又比對高雄熟悉。我的目光,總是移向大城市而不看家鄉。因此對目光轉回邊緣家鄉的人,一直格外敬佩與好奇。

    暑假中的雄女校園格外寧靜。

  女校總是清清靜靜沒有閒雜的人進入,草地翠綠乾淨,沒有多的垃圾,路面也清清爽爽,彷彿純淨的女兒國。望著那條從實驗大樓到校門口的、雄女唯一可以算是有點長度的路,我又想起了一位目光轉向與常人不同的女子。

    那時的雄女畢業生,畢業典禮完後,定然要走過這條大道,然後沿途被學妹潑水潑得一身濕,才算通過這個學校的考驗,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不管學校怎麼勸說禁止,甚而把水源關起,雄女學生總有辦法預先儲起一桶桶水,對學姊進行這種親暱的惡作劇。學校也睜隻眼閉隻眼,把它當作是學校文化的一部分而默默包容著。

    我們那時的畢業典禮和校慶,常請來一位傑出而美麗的學姊L當觀禮貴賓。學姊是台大歷史系畢業,受過台大學運與五二○農民運動的洗禮,毅然放棄出國機會投入政治,以二十八歲之齡便當選高雄市議員,且才思犀利敏捷素有「市議會小辣椒」之稱。

    L的發言總是來賓中最振奮我們的心的。不如說,她的姿態和風度,是我們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最為嚮往的。俐落的短髮、剪裁優雅的褲裝、燦爛的笑顏、穩健的台風,都展現出令我們崇拜不已的一種新女性風範。至於她到底說了些什麼,並不是我們這些膚淺高中生所在意的重點。

    輪到我走那條大道被潑水的時候,我們班很幸運地排在校長與L的身後。校長要送L出校門,沿路的學妹當然又鼓譟不已,朝著我們潑水,大膽一點地也趁機朝校長、主任、教官們澆下去,L 好像也很習以為常似地從容笑著,並不驚慌,陽光灑落在她臉上,照得她雪白的西裝外套與褲裝熠熠發光,那光暈似乎就成了一道保謢膜,映得這些尚存野蠻心性的小女孩,突然就自動收了手,捨不得朝這玉一般的人兒潑下去。

  一直送到門口,一個極俊俏的像是她助理的年輕男子,體貼地幫她開了車門,小心翼翼地侍候她坐進車裡,然後優雅地驅車離去。

   她和那俊俏的男子間有沒有什麼? L的政治生涯如此風光,她的感情生活,是不是也一樣精采?

    剛滿十八歲充滿浪漫幻想的我,不禁這樣猜想著。不過也隨著隨之而來沉重的聯考壓力,瞬間消逝了。

    後來我順利到達目光所一向凝視的台北就學生活,又過了一兩年,便傳來L赴大陸遇害的消息。據說,L是跟做生意的男友到大陸談事情,被大陸生意人綁架藥物控制致死。L做為年輕女性與民進黨公職人員的身分,使得這件事不能被等閒視之,加上之前發生的千島湖事件,使國人對大陸的野蠻無人權非常厭惡,也激起民進黨內對西進還是終止兩岸交流的一片檢討聲浪,不乏許多要終止交流報復大陸的聲音。後來大陸也逮捕了四名嫌犯,主犯還被槍決。

  

    但那些離做學生的我都很遠,我只是對L的選擇感到好奇。

    (那時的我也正面臨許多選擇,二十上下總是個學業感情事業的交叉點)

     L的人生可以有很多選擇。以她的能力家世出生年份(五年級),她大可以選擇出國唸書,回國當教授; 或者留在台北從政,位居要路津; 或者以她的美貌學歷,大可挑個社經地位人品俱佳的男人結婚,但她既不選擇學位,也不一心卡位,更不在意婚姻,而把目光轉向南方,選擇在當時還不甚開化的高雄為發展舞台。在那個時候,高雄沒有捷運,沒有城市光廊,大統百貨剛剛燒掉,愛河只是一條治安不良的臭水溝,整個城市入夜就籠罩在黑暗之中,大學只有兩間,更沒有任何一丁點的文藝氣息。

    

    L的凝視方向大大逸出了她那個年代那個階層,所能想像得到的範圍。她以年輕中產知識女性的形象,闖入了傳統屬於男人的政治空間,又選擇草根性強一切還有待發展的高雄,在感情上又願意與事業無成的男人在一起。是否這一大串逸出常軌的選擇,終究為她帶來無可承受的風險,以致早早就折翼隕落?

    L在瀕死的那一刻,是否曾後悔過她不尋常的選擇?是否想過若選擇一個傳統南部女校生的道路--教書、嫁人、撫育子女,安穩地處在自己的國家階級家庭之中,就能隔絕這許多人世殘忍的兇險?

    這是我在震驚哀悼之餘最好奇的。

 

    其後我們這些當年蠻性未收、潑人被潑的雄女學生,紛紛地長大讀書工作婚嫁,依舊是回高雄的人少,出去大國大城的人多。我們雄女的學生,目光也一向習於凝視高階層高所得的地方。於是本來就不是在地人、也沒有熟識高中同學留在這裡的我,因工作被迫回到這裡,卻並沒有半個高雄在地人的朋友。原來高雄人也有部分總是往外看的; 面對台北,高雄人一樣有小家碧玉朝大戶人家瞻望的委屈與歡喜。

    我們都沒有L那樣的勇氣,只是在自己所想望的城市裡安穩度日。有時想想,是否我們這些人的凝視方向都太一致太尋常,以至於不能締造什麼傳奇?

    但是否我們的人生需要成為傳奇?

    而這城市總是需要一些目光方向不同的傳奇人物,不然就是一座平淡無奇的城市。

  我持續在高雄尋常地生活著。做頭髮,借還書,學日文,散步喝茶。

    高雄,也因為凝視世界各大城,而在自身起了變化。蓋起了捷運、電影圖書館與咖啡座,整治了愛河,在河面航行了觀光客船,公園點起了霓虹燈。高雄的大學和高中都增加了許多。慢慢有些表演和電影願意來這裡展演。

  高雄的故事,於是在我看來,總是這樣不斷凝視他方與與被他方凝視的故事。那凝視與被凝視的內在張力、傳奇與平凡的種種人物,便成就了高雄今日種種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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